沈轻舟在等沈庭的过程中，还把客厅小范围地打扫了一下，甚至心情不错，还哼起了歌儿。
这调子很小的时候他哼过，查过是一首很小众的民谣，杨丛星故乡的民谣，查到之后他就再也没哼过了，因为怕沈庭，也就是他的爸爸不高兴，后来慢慢地也就遗忘了。
恢复记忆后他倒是无所谓了。
他拿出那个糖果罐，从里面挑出一颗糖，糖已经融化过，又在这样的冷天气里重新凝固，和糖纸都粘到了一起。
沈轻舟颇有耐心地把糖纸撕下来，把糖含进了嘴里。
廉价的甜味素蔓延整个口腔，腻的整个口腔都黏糊起来。
据说这是他妈妈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糖。
毕竟那个时候，零食都是奢侈。
沈轻舟一点点吞咽着口中的糖水，脑海里放电影似地又回放起了那些曾经被他遗忘的记忆。
“你好丑，你怎么这么胖。”
“可是轻舟是最漂亮的小孩，你可以再长胖一点，会更可爱。”
“我才不要，像你一样胖的话，爸爸就不喜欢我上，上次他抱我，抱了一小会儿就说累了，我不能太胖，不然爸爸就不抱我了。”
“不会，怎么会呢，轻舟是男孩子，要多吃一点，要长高，变强壮，妈妈抱一下好不好，妈妈抱一下。”
“不要，爸爸知道了就会不喜欢我了，我才不要你抱，你身上有臭味，我不要！”
曾经在学校，他看到那些出了校门就会被妈妈抱在怀里亲吻的小孩子时，总是止不住地羡慕。为什么这些人得到爱总是那么简单呢？
明明他们长的不好看，学习成绩还很差，性格傲慢又自恋，连一个学校运动会都能跑到最后一名，摔跤了也只会哭，在他眼里一个优点都没有的人，就是能得到所有人的爱。
爱不是应该要争取的吗？
他需要听话，学会配合爸爸表演，如果做的好，才能得到一个表扬，在爸爸特别高兴的时候才能蹭到一点关爱。
有一次七岁多的时候，他被带去参加一个宴会，这个他要是一个乖巧懂事，有教养，也能替他拉近合作伙伴关系的儿子。
可是那天他烧到了39度多，华丽的大灯刺激着他本就已经干涩难受的眼睛，让他只感到更加晕眩，几乎喘不上气，可是他牢记着爸爸的话，不能给爸爸丢脸。
偏偏对方的孩子又格外地傲慢和难缠，不止让他跑腿，还喜欢掐他的脸，掐的很疼。
他屡次劝说不听，终于在他又一次掐过来的时候声音大了一点，就被告状到了沈庭那里，那天，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在一圈大人的围观下被逼着道歉。
回家后沈庭狠狠地骂了他一顿，然后把他扔给保姆，自己开车走了。
从他回来接到他，一直到宴会结束回家，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发现，他生病了。
接下来的三天，沈庭都没有回来过。
他从一开始的委屈到担心到自责，在病痛中反复唾骂自己为什么没有表现好，爸爸不回家是不是因为他，爸爸是不是喜欢他了，是不是不要他的，为什么没有回来看他。
直到三天后，沈庭带着庄如月进家门，他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沈庭却告诉他，以后庄阿姨就是你的新妈妈。
原来这三天他是和新妈妈在一起。
小孩子的直觉是很准的，哪怕庄如月装的再天衣无缝，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个新妈妈并不喜欢自己。
他被庄如月抱进了怀里，越过她的肩头，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沈庭。
爸爸。
爸爸喜欢就好。
爸爸开心就好。
爸爸开心了，就会多喜欢我一点了。
“我喜欢新妈妈。”他伸手抱住了这个浑身香水味的陌生女人：“新妈妈真漂亮。”
又剥开一颗糖。
糖塞进嘴里，在舌尖慢慢地转。
其实在催眠之前，他对杨丛星的记忆是很模糊的，沈庭巴不得把她抹掉，而他为了讨沈庭欢心，更是从来不提，甚至连照片全都烧掉了。
毕竟那个时候，对他来说，那只是一张在他记忆里模糊掉的脸，一个厌恶着他的人。
以至于在他成长的这么多年里，网络如此发达的时代，二十年里他居然真的一次也没去找过她的照片。
照片里的杨丛星和他记忆里不同，记忆里是圆润的脸，臃肿的身材，和最后离开这个世界时消瘦的身体，青白的脸，总之，是不好看的，带着苦和怨的身影，照片里却那么好看。
纤浓合度的身体，明艳的笑容，还有坐在福利院的孩子们中间，清素却干净温柔的脸。
这才是杨丛星。
这才是他的妈妈。
那个……从最开始就爱着他的妈妈。
被欺负到一无所有却仍然留给他一切的妈妈。
“咔嘣。”水果硬糖被咬碎，满嘴都是坚硬的碎糖渣，扎着柔软的口腔肉。
但是，是甜的。
沈轻舟全都咽了下去。
对不起，妈妈，我过不了万重山了，我不要后路，也不能回头，我只想拉着那个恶魔，下地狱。
沈庭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
沈轻舟坐在沙发上等他，以茶几为圆形的两米左右很明显被打扫过，而其它地方，全都蒙着厚厚的灰尘。
已经很久没见过阳光的屋里弥漫着腐朽的味道，最后一道残阳如血一般地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把沈轻舟苍白的脸映出一股病态又疯狂的红。
“爸。”沈轻舟看到沈庭，带着慵懒的语调笑眯眯地叫。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只糖果罐，很老式的那种水果糖，桌上已经零零散散有快十几张糖纸。
沈庭没什么耐心，他在这三个小时内见了罗珏，又回公司交待了沈沉辰，然后赶来这里，别说沈轻舟现在叫爸，叫他爷爷也没用。
“你找到的东西给我。”沈庭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他嫌弃地看了一眼那被简单打扫过的陈旧沙发，坐都不想坐。
沈轻舟糖吃的太多，嗓子黏糊干渴，声音发哑。
“爸，您想妈妈吗？”
沈庭不想跟他废话，只一心想要他手里的东西：“那个东西你到哪里找到的，还有什么？”
沈轻舟笑了一下，指了指茶几上的糖果罐：“糖吗？这里有很多。”
“沈轻舟！”
“爸，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当初把那颗糖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吃了会怎么样？”
沈沉辰投诚罗家时，罗家要的是孙伍的命，那沈庭呢？
当年，沈庭成名时，娱乐圈的钱还远远没有这么好挣，他自己名气耗的差不多了，想转做幕后，但并没有经营经验，自己的钱很快就赔的差不多了，和杨丛星结婚后，杨丛星很快怀孕，所有的心思全在孩子身上，他也趁机拿着杨丛星的钱填窟窿，直到通过孙伍接触到罗家。
罗家是巨蟒，而他只是个小小的猎物。
而他献祭给巨蟒的，就是对他来说已经无用，甚至是绊脚石的妻子。
一开始，他上了罗家的船，得到了丰厚的资金，多到足以用钱摆脱一切问题，接着，因为罗家而来的人脉和资源更是直接抵过了他这十多年摸爬滚打的努力。
走过捷径的人便看不上众人拥挤的大道了。
他突然的意气风发引起了杨丛星的怀疑，她很快发现公司的生意有问题，趁着他对她还没有防备的时候查到了他在给罗家洗黑钱，质问他，他才发现自己出了纰漏。
这要是被罗家发现，他就全完了。
金钱，荣誉，权力，他好不容易打拼来的一切，甚至他的命，会全都玩完。
争吵，质问，殴打，杨丛星从一开始的规劝到完全看清他的嘴脸，两人彻底决裂，她要离婚。
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沈庭不可能放过她。
孩子成了绑住她最好的借口，他要她交出她拿到的证据。
杨丛星却死不松口，除非让她带着孩子离婚，否则一切免谈。
直到沈庭给她带来了糖果。
而这颗被她拒绝的糖果，却被放到了小轻舟面前。
当杨丛星看到小轻舟毫无防备地接过爸爸手中的糖果，剥开了糖纸要吃时，她惊恐又毫无选择地抢了下来，咽了进去。
成瘾后带来的痛苦随着时间不断加剧，沈庭站在她的床前看着她在床上挣扎，眼里的厌恶完全不掩藏。
她感觉到自己属于人的，正常的思维和情绪已经越来越少，她上一次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把小轻舟推开时过于用力，让小轻舟的头撞到了柜子上，小轻舟惊恐无助地哭着跑出去抱住沈庭时，沈庭的眼睛却是看着她的。
里面全是笑容和得意，如同恶魔在炫耀他的恶毒。
“我为什么要生下他！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下了他！”
给了他一个这样的父亲，一个软弱又无能的母亲。带他来到这片噬人的汪洋，他要怎么才能走出去。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折磨到不行了，在药效再一次发作时，她藏起了这颗糖，熬过去后，手臂已经快被她咬下来一块肉了，因为这样的行为已经不是第一次，所以并没有引起护工，或者说监控人员的注意，等到再次发作时，她吃了糖，就这样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才攒起了四颗。
而这些糖，被放到了一个非常显眼的地方。
——她为自己挑的骨灰盒里。
她交到了杨从兰的手上，杨丛兰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出去，没有一个人，甚至沈庭，也没有去碰。
也是杨丛兰唯一可以从这栋监狱别墅里，带出去的东西。
用来装她的骨灰。
所有人都不愿意碰这个代表着死亡，不祥的东西，生怕沾上了就会给自己带来厄运，只有她的姐姐愿意带她走。
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人碰过。
她的儿子。
沈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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