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银针,是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穿了她重逢以来小心翼翼构筑的所有期待,她竟荒谬地下意识愿想昭昭会像以前一样回应自己的情感投射,瞬间凝滞了血液的奔流,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海水倒灌进肺腑,带着自己都厌恶的脆弱和绝望,“昭昭!我们才刚刚见面,我不该...”
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悬在泣与不泣的边缘。
沈昭没有立刻回应。她转过头去,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片礁石上,浪花在它们脚下碎裂,化作白色泡沫,旋即被后浪无情覆盖。
安禾循着望去,那在月下与永恒潮汐对峙的黢黑礁群,沉默里蕴藏着某种直击灵魂的力量与难以言喻的宁静。
“要道歉吗?”沈昭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在问海风。
听到此言,安禾猛地深吸了几口气,咸涩的空气涌入肺腑。
是的,她错了。
重逢的巨大喜悦与失而复得的幻影,让她像个莽撞的孩子,她像是被困在一场旖旎的梦里,满心满眼都是那抹熟悉的身影,只想如藤蔓般缠绕上去,将所有的思念、渴望都倾泻而出。可心底深处,一星理性的微火摇曳着提醒:沈昭不是漂浮不定的浮木,供她在情感的漩涡里随意抓取,祈求填补自身的虚空与不安,她是屹立在深海的礁石,有着自己的潮汐规律与生命轨迹。这眩晕,不过是旧日欢愉骤然回魂的幻象,蒙蔽了双眼。她对沈昭的爱,深埋地底,炽烈而真切。或许曾在日常的尘灰里蒙蔽,在奔命的洪流中搁浅,甚至被自欺的笔触悄然篡改,但那火种,从未熄灭。
爱的本质?安禾惘然。
这盘踞在人心幽暗处的谜,纵使耗尽哲思与诗情,也难窥其全貌。
直至今日这个命运的午后,踏上这暮色四合的海滨露台前,安禾仍困在时间的迷宫里。六年,两千多个日夜,是通往遗忘的断桥,还是重逢的幽径?她该用何种表情、何种语言,去迎接那个早已融入她骨血又被迫剥离的存在?是沉湎于泛黄的旧梦,还是...
然而,当沈昭的身影穿透海风与灯火,真切地落入眼底,所有疑云瞬间被飓风扫荡一空。
一种比记忆更古老、比理智更蛮横的确信攫住了她。
她忽然理解了阿里萨——那个沈昭曾讲给她听的、被爱情这场漫长霍乱折磨了半个多世纪的男人。纵使费尔明娜的容颜凋零如秋叶,纵使世界在战火、瘟疫与无数情人温热的**间天翻地覆,阿里萨心中那株为费尔明娜而生的信念之树,依旧固执地向虚空伸展着枝桠。
命运终究不是誊抄的小说,它吝啬地只给了安禾六年,带着尘世磨损痕迹的六年,而非阿里萨那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的漫长苦役去淬炼那份偏执。但命运也慷慨,免去了她们半个世纪的蹉跎,这短暂的分离已足够让她看清,自己并非阿里萨的倒影。
她不能,也绝不愿,再将自己和沈昭推入那个由过度期望与无形枷锁编织的、名为“爱”的古老囚笼。
过去的深渊已在身后,而她们,必须找到一条新船。
她看向沈昭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月光,也盛着她小小的倒影,像两泓深潭,平静下藏着难以窥探的深邃与包容。
她曾是懂这双眼睛的,在分离的岁月里也曾无数次打捞其间的微光。
竟已六年了?
安禾心底无声地摇头,又漾开一丝奇异的、近乎轻快的释然。
“当然!当然!昭昭,对不起,原谅我吧!”她双手合十,身体前后微微摇摆,佯做个祈求原谅的孩子。
从前,昭昭给她们之间的关系提过这样一个建议:鉴于人性深处那点超越自私的软弱和难以启齿的高自尊,她们需要对彼此保持灵魂上的完全诚实和真挚。害怕、欢愉、痛楚...“对不起”是那扇窄门,直面己过,坦承内心,道歉非为赎罪,而是承认他人的自由,承认我们共同编织了这段存在,方能走向更好的彼端。
沈昭嘴角弯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语调拖得长长的,“对不起,安禾,方才的话让你误会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安禾脸上。那双棕黑色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纯粹滚烫的光,像熔炉里淬炼的琥珀,熔铸了希冀、懊悔和一种近乎献祭的热切。
这光芒太盛,又太过熟稔,几乎要将沈昭精心维持的冷静外壳灼穿,心底仿佛有沉睡的火星被这热切唤醒,“噼啪”一声溅起,带着燎原之势席卷而来。她感到一阵心悸般的慌乱,那熟悉的、想要靠近又害怕被灼伤的矛盾感再次涌现。她不自在极了,几乎是狼狈地撇开视线...
指尖无意识地搅动着果汁,吸管在杯底划出仓皇的漩涡。
“我的意思是,”沈昭的声音低缓、低缓,“起初你那神情语气...像极了分手前的你。我以为...我以为你变得软弱了,沉溺在失去的幻痛里,用感伤包裹着停滞不前的心。或许因我的离去...让你只盯着旧日不可追的遗憾,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或者幻想遥不可及的未来补偿,或是幻想虚无缥缈的未来补偿,却怠慢了眼前,失了那份执拗,连说话都带了感时伤秋的暮气。”
“后来么...我忘了对你说那话的具体情境了。从前空话说得太多,凭着少年意气,太不成熟了。那套行事做派,我已丢开了...也是我误解你了。”
沈昭抬起眼,目光澄澈地看定安禾,“过往岁月的,我未曾忘却。我们该重新衡量一下标准了,安禾,我们都变了,骨子里又仿佛没变。”
“干杯吗?”
安禾将酒杯递过来,见沈昭犹疑,她的笑容粲然如星,“庆贺一下吧!昭昭。我知道你憧憬的爱情过于剔透,不会爱一个心智未熟的孩子——就像爱情人那样。可我不再是你记忆中那个哭着扑进你怀里、如雏鸟索哺般将滚烫期望全数投射于你身上的孩子了。庆贺你我的蜕变,庆贺你我在这荒诞悖谬的世代里挣得独立之身,庆贺你我为护持主体而生发的尖锐对峙,”她略顿,声音柔韧而坚定,“也庆贺这你我主动休战的时刻。”
沈昭看着伸到面前的酒杯,看着安禾眼中那重新燃起的、熟悉又陌生的光芒,一股暖流终于冲破了心口的滞涩。
该信么?这久违的、带着锋芒的热切?
要信么?信这六年时光的淘洗,真能让她们绕开昔日的暗礁?
不!
何必疑?疑这用痛苦煅烧出的成长?疑这挣脱依附、真正挺立起来的自由意志?否则,她何必赴约?
她只是怕,怕一见之下,安禾仍是旧日模样。
自由意志从来不是集体主义叙事的虚妄迷梦。它是她们用分离的创痛,各自在荒原上踽踽独行才换得的真章。
莫要幻想自己的模样,也莫要刻意去成为所谓的自己。
她拿起果汁杯,指尖微微发力,清脆地迎了上去,杯壁相触的轻响,如同破冰的溪流,流淌过六年的时光。
“好!”这一声,清越、铿锵,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洒脱,撞碎了海浪悠长的叹息。
“为了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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