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程念初中毕业的那一年失业了,半年后才找到工作。正是在父亲失业的那一年,程念被父母勒令辍学。
他们给出的理由很简单,父亲失业,母亲又没有工作,家里的积蓄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她一个女孩,没必要读那么多书,学历太高反而嫁不出去,应该把机会让给弟弟,他以后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但他们避而不谈的是,弟弟的分数排在全班倒数。
那一年六月,程念参加了中考。分数下来的那天,她攥着那张足以考上全市最好高中的成绩单,在被窝里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房间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深夜,如雷的鼾声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听声音就知道,睡着的人在做个美梦。
而她死死地用牙咬着被子,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哭声,胸口郁结的痛苦和愤怒像是有了实体,拖着她往下坠,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快要憋死的人。
她翻个身,左眼涌出的泪水顷刻间滑入右眼,再从右眼淌出来,耳朵湿漉漉的,枕头已被浸得湿透了,她一夜没睡,就这么干耗着,直到黎明到来,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第二天早晨,她没有任何怨言地服从了家人的命令,因为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像个透明人一样活着。
况且,即使她反对也无济于事,顶多是换来一顿毒打,她又不是没试过。
由于她辍学时还是未成年,不能直接去打工,父母决定让她先跟师傅学几年。
所有人都假装没看到她那红肿得像两颗核桃一样的眼睛,吃饭的时候,父亲将推拿馆师傅的名片推到她面前,自此,程念开始跟推拿师傅学手艺。
推拿师傅是一位老中医,虽然年纪大了,却精神矍铄,总是挂着和气的微笑。
他送了程念一个标明了所有穴位与筋脉的迷你人体模型,在为客人按摩的时候,他也让她站在一旁观摩,再让她尝试着上手。
程念学得很刻苦,她买了厚厚的中医典籍,反反复复地背着那些穴位和筋脉的名字,还有针对不同症状的推拿手法,口中总是念念有词:“三关过后天河水,还要掐揉二扇门。分推坎宫揉太阳,风池之前开天门……”
她想,这有点儿像她之前背古诗,只是难背得多。
后来,她开始边背,边为客人按摩。一开始她总是找不准位置,幸而有师傅在她身边指导。那段时间,她常常累得直不起腰来,客人们总是让她力道大点、再大点。
她体型瘦弱,又是女孩,却要学着为成年人按摩劳损的背部和肩颈。
有的客人觉得她技术差、力气小,直接大骂出口。这时,师傅总会不断地赔着笑,让程念走开,他亲自上手。
有的客人体谅她,没说什么,只是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学。程念总是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段时间,她总是浑身酸痛,坐也痛、站也痛,就连从床上起身也痛。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师傅就让她趴下,给她推拿。
师傅总说,像她那样的身子骨儿,他都不敢大力去按。
渐渐地,酸痛又充实的日子填补了没能继续上学的遗憾,只是偶尔,当那些穿着高中校服的学生嬉笑打闹着经过她,失落的感觉仍会一闪而过。
她像一只折翼的鸟儿,徒然地扑腾了两下,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但无论如何,折翼的鸟儿总要活下去。
程念很快就认清了现实,卖力地学着推拿的手艺,仿佛不知疲惫。
不得不说,她是一名优秀的学徒,或许一切的困难都会在汗水面前败下阵来,两年过去,她的手法越来越纯熟,身体也结实了许多。
程念本可以继承师傅的衣钵,可天不遂人愿,推拿馆里的生意越来越冷清。门店人手欠缺、装修简陋、地方又小,虽然能靠手艺留住老主顾,但终究吸引不了新客,与那些金碧辉煌、服务周全的连锁店更是难以竞争。
门店关闭的那天中午,程念陪师傅一起收拾东西,师傅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摇了摇头,没说家人想让她去足浴店的事。
师傅见她沉默,不由叹息一声:“小姑娘,有机会的话,还是得读书啊。”
一辆长安车开到店门外,师傅的家人来接他了。程念帮他把行李搬上去,看他坐上车,缓缓降下窗户。就像过往的每一次分别一样,他看上去稀松平常。但两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车子开走之后,程念站在关闭的店门前,久久没有离去。
去足浴店做技师是父亲的主意,他说,足疗技师的工资比推拿师傅高,活儿也不累,比起那些整天洗盘子、扫大街的人算是舒服的。母亲望着父亲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无论如何,程念的手艺不会白学,都是给人按摩,自然触类旁通。
当她走进足浴店应聘的时候,老板破格录用了她,即使当时的她只有十七岁,算起来,是该读高二的年纪。
2013年正是D城足疗遍地开花的黄金时期,程念应聘的这家足浴店虽不算大,没有那些富丽堂皇的装修,但也一应俱全。
刚来的那几个月是她最不愿回忆的时光,尽管这双手练过推拿,但那跟洗脚是不一样的。
前来足疗的客人们或多或少都带着点脚气,她从未想过,人的脚可以散发出那么多种古怪的气味。有的是汗津津的臭气,有的是夹杂着体味的油腻气息。
尤其是夏天的时候,臭气在袜子还没脱下之时,就热腾腾地扑面而来。程念要拼命压抑,才能忍住不露出作呕的表情。
那段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按过脚的手有股味道。她每天总要用半瓶酒精消毒,然后再喷上香水,生怕被人闻到。
很长一段时间,程念都不敢用自己的手去翻书、或者握笔,她怕自己的手会弄脏了它们。
在足浴店里,她依然没有交到朋友,她早已习惯被人孤立的日子,何况她对其他人口中的八卦、秘闻也不感兴趣。在所有人中,她年龄最小,与其他人似乎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正因如此,从来没有人提醒过她,足浴店里的擦边服务。
其实她不是没听说过,只是她一直抱有侥幸心理。早在进足浴店之前,程念就常常在电视上看见媒体曝光的涉黄场所。2013年,D市扫黄打非的决心已经初露端倪,等到明年的时候,一场几乎出动全市警力的扫黄行动将会席卷到这里。
但在此之前,一切都风平浪静,程念仍然接待着形形色色的客人,为他们按摩脚底的同时,还要时刻警惕着从头顶伸向她胸口的手。
来足浴店的客人很少有纯粹是为了按摩的,幸而程念的相貌并不惹眼,身材也尚未发育起来,多数时候,她能够逃过一劫。
她一直都很小心,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跟客人调笑、开荤段子,即使这样会得到一些小费。帮客人按摩的时候,她从不主动开腔,只是问一句答一句,祈祷客人别对她产生兴趣。
但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客人之中,也会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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