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合租

地下室空气混浊,漂浮着泡沫一般黏嗓子,频繁闪动的灯泡终于耗尽寿命,“呲——”一声彻底不亮了。

陈亦初咳嗽两下,他没去换灯泡,只是安静地坐在桌前,奶白色的头戴式耳机与屋子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耳机不是他的,他去便利店买灯泡,老板硬塞给他,非说是他昨天落这的,陈亦初和老板各执一词,马上就要调监控来验证谁对谁错,好巧不巧,监控坏两天了,老板着急关店,把耳机胡乱地朝他怀里放,踩着摩托车就走了。

陈亦初将心思全部集中在耳机那头的声音上,青涩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却又无比熟悉,连说话的语气和速度都让陈亦初觉得耳熟,那头的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倒不完的苦水。

是了,十五六岁的陈亦初只是心思有些重,还没生出逃离这个世界的想法。

“我帮你。”

陈亦初用五分钟接受了他能与刚上高中的自己通话的机会,又用另一个五分钟作出帮过去的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决定,越快越好。

在错误变成更大的错误之前,让他消失,是现在的陈亦初最直接、最简单的想法。

“我会用我过去全部的经历,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陈亦初面上表情很淡,视线也空落落的,“你按照我说的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过去的他消失,现在的他也会不存在吧。

两人约定,每周这个时间都进行一次通话,小亦初告诉他这周发生的事情,相应地,陈亦初会用他的记忆帮他避开未来一切不友好的事情。

而离开是陈亦初能想到的,最快捷、最有成效的一种结果。

摘下耳机,风扇转动的声音格外响亮,陈亦初总是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出门会被泼水,进店会被商品砸,就连好心捡个东西交还失主都会被讹上。

大概所有好运都用在这个耳机上了,让他获得一次阻止过去的自己走向糟糕的机会。

奶白色的头戴式耳机上没有一个标识,像是民间无组织无纪律的小作坊生产出来的,按键的位置也和普通耳机不同,右耳罩还掉了一层皮,总之,活脱脱一个三无产品。

陈亦初收好耳机,两点一线的生活让他的大脑变得麻木、迟钝、困惑,一时间竟然觉得现在和刚上高中的自己区别极其微小,那时他在为爸妈吵架而烦恼、为见不到奶奶而伤心、害怕再碰到那几个如同噩梦的人,现在呢,噩梦依然是噩梦,想见的人再也见不到。

同龄人都在向前,只有陈亦初为生活困在原地。

死亡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这里没有他想留恋的了。

陈亦初刚打开手机,房东的消息就弹出来,问他下个月还租不租,顺便催一下这个月的房租。

陈亦初是一个失败的大学生,本科金融专业,今年刚毕业,没有家庭背景再加上实习经验少得可怜的他,不出所料地毕业即失业。

靠着大学四年兼职存的两千块钱,勉强渡过两个月,找工作依然没有进展,地下室的房租却要涨两百块钱。

陈亦初把这个月的房租交过去之后开始思考,从哪里能再省出两百块,或者,有没有更便宜一些的房子。

手机像是拥有读心术,立马推送了一条合租帖子,面积虽然小,但有一卧一厅一厨一卫,还带着一间小阳台,卧室里是两人床,房子位置有些偏,一个月只需要四百块。

竟然比这间地下室还便宜一百。

陈亦初立马私聊帖主,问房子还在不在,对方回复很快,说还在。

加过联系方式,陈亦初又问了一些房子的基本情况,没什么问题,周末去看一趟,合适的话就定下。

在没有见面之前,陈亦初对这个将要成为他的合租室友的了解,仅限于名字,性别和年龄。

——沈宿,男,二十二岁。

外加一张太阳简笔画的头像。

似乎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朋友圈连续滑动三下还没到底,家人、朋友、流浪狗、野猫,就连饭汤洒了一桌子都要先拍个照,全然没有精心修饰的味道,自由、随性又张扬。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要合租,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和自己有交集。

而周末的那场见面更加印证了陈亦初的想法,两人在狭窄的玄关处打招呼,沈宿已经在这里住两天了,此刻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笑得像理发店里的招财猫。

沈宿领着他去各个房间看了一圈,房子才装修不久,家具都是新的,环境也比他想象中的好太多。

“怎么样?”沈宿倒了两杯水,递给陈亦初一杯,“房子还不错吧。”

陈亦初拇指摩挲着杯子的纹理,有些小心翼翼:“确定一个月四百吗?没有其他费用了?”

因为性价比太高,简直称得上物超所值,要不是卧室里摆着醒目的两张床,陈亦初都要怀疑这房子是标准的单人公寓了。

有种被卖了还在帮忙数钱的感觉。

沈宿慢悠悠地喝上一口水,“水费电费平摊,一个月房租就四百,你直接转给我就行。”

沈宿说完,微垂着眼皮看还在沉默的陈亦初,又喝了一口水,“房子是我朋友介绍的,没有中介费,再加上友情价,多一分都是对感情的不尊重。”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沈宿对着陈亦初点点下巴,“你租不租?不租我找别人了,后面还有三个人排队呢。”

陈亦初原本还在想是不是诈骗,听到沈宿说后面还有人排队,就说明他不是唯一人选,立马急了:“租!”

反正他也没什么可以让人诈骗的东西。

沈宿眼睛亮亮的,喝下去的水似乎全都浮在瞳孔里,他去卧室找来钥匙,递给陈亦初,语调越来越上扬:“欢迎你,我的室友,陈亦初,以后多多关照。”

陈亦初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攥着钥匙。

沈宿凑近,屈着脖子看他,视线以陈亦初的眼睛为起点,下巴为终点,最后又落在下巴之上的位置。

像是好心,又像是故意,也可能在沈宿眼里提醒朋友多喝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喝水的小朋友容易被大人骂,大朋友也是。”

沈宿的眼睛更亮了,陈亦初磕磕巴巴点头,仰头灌下一杯水,还不忘说声“谢谢”。

沈宿直起脖子,拿过陈亦初手里的空杯子,晃了晃,吊儿郎当地说:“我倒的水是不是格外好喝?格外甜?”

陈亦初被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模样逗笑,明白他是在活跃气氛,但“太好喝了”“太甜了”这种话陈亦初说不出口,觉得哪哪都别扭,只好转移话题。

“我下周二搬过来,你看行吗?”

沈宿没意见,连续打了两个哈欠:“那就下周二见,我就不送你了,我要再去睡个回笼觉。”

陈亦初出来后,去了安华陵园,是全市最好的公墓区,可以自选墓地,不说寸土寸金,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买一寸相当于掉两块肉。

陈亦初一直想在这里给奶奶买一块墓地,能刻石碑,在碑前种一株小番茄和一颗枣树,还要有绿油油的草地。

本来他想买两块墓地,奶奶一块,他一块。后来又觉得如果过去的他提前死了,这块墓地就不需要了,他的人生目标也从买两块自选墓地变成一块。

陈亦初很早之前就选好了地,躺在那块地上能看到蓝天和白云,还有成群的飞鸟,如果枣树长大了,夏天能遮阳,冬天能挡风,陈亦初每每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来看一眼,然后开始算什么时候能攒够这笔钱。

于是,无妄的生活又冒出汩汩清泉。

在离开之前,至少要买块墓地吧。

存钱买墓地与计划死亡在陈亦初的待办簿上添了两条蹩脚的平行线。

陈亦初投出去的简历皆以石沉大海为结局,晚上坐在一碰就吱呀叫的书桌前,一口气想叹没叹出来,习惯了。

陈亦初熟练打开手机页面上一款名叫“独行”的软件,从大三开始用到现在,陈亦初有什么烦心事或者开心事都往里面记。

“独行”像是日记本,但全部匿名公开,有时会遇到同病相怜的人一起嘲这世间不公聊几句,有时也会遇到神经大发的人骂上两句,但没人知道你是谁,这是一个隐秘又自由的地方。

说起来陈亦初还是“独行”的第一批使用者,简称内测员,是同校计算机专业的几个人联合开发,当时发帖子招内测员,有工资,一人一百,陈亦初二话不说就报了名,他们这些内测员和开发者还有一个□□群,现在偶尔还会聊一会儿,谈不上亲近,像一辈子都不可能奔现的网友,但也没有尴尬的氛围。

陈亦初习惯性地在上面把自己的一天简单地记录下来:

“今天没有那么糟糕,房子问题解决了,还遇到一个有趣的合租室友,他让我多喝水……”

陈亦初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他能与过去的自己通话的事情写上去,放在手边的头戴式耳机开始“刺啦”响,提示灯闪烁着蓝光。

这是高一的陈亦初与现在的陈亦初联络的标志。

陈亦初戴上耳机,那头的声音闷闷的、哑哑的,还有点模糊不清。

陈亦初了解自己比吃饭习惯性咀嚼还要清晰,他对小亦初说:“陈亦初,把被子掀开,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小亦初听话地把被子掀开,擦干净鼻涕,这次有点委屈:“他们又在吵架,我劝不住,他们根本不听我的,也不理解我,家里的桌子都被砸了。”

陈亦初习以为常,自他记事起,只要陈思扬和崔琳在家,一层楼都会笼罩在八十五分贝以上的噪音里。

“这次因为什么?”陈亦初问。

“要文理分科了。”

陈亦初记得当时他要报文科,陈思扬给了他两巴掌,然后开始数落崔琳惯坏孩子,两人从早上八点,吵到下午一点,邻里过来劝了好几次都没用,最后以陈亦初妥协选择理科才战火将息。

陈亦初没有犹豫,直接告诉他:“背着他们,选文科。”

小亦初不解:“可这样的话他们不就又要吵起来了吗?我不想看他们吵,不想看他们打架。”

是啊,这样的话,他们又要吵架,你就会对他们越来越失望。

失望积攒得多了,人的心也就空了。

这也是陈亦初的目的,陈亦初想让他对一切失望,想从根上、从思想上毁了自己。

“我不会害你,听不听在你。”

陈亦初明明没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那头却沉默了,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小亦初才闷闷说:“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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