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了秋,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风一吹,仅有的几片树叶也变黄了,再一吹,咔嚓咔嚓,就从树上落了下来,三三两两。
偶尔几点的秋雨,让人似乎忘却了炎夏带来的干旱,看到农田里残存的歪七倒八的干瘪瘪的玉米杆子,以及被晒死了贴服在地面的杂草,才让人忆起这个世界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天灾。
天高云淡时,不时有成群的大雁从村子的上空飞过,一会儿变成一个“人”字,一会儿变成一个“一”字。每每这时,应该让人感受到世间充满了无穷的灵气,事实上却是大部分村庄都空荡荡地,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其实也就是门上挂个铁锁,不少窗户都洞开着——经过的流民早已经不请自入、光顾过几回了。
今上仁慈,为了今岁的这场严重的干旱,几乎掏尽了国库,但看来真正能够到达灾民手中的,也所剩不多,否则也不至于仍有这么多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这次受灾面积极大,虽受灾程度各地不等,但都好不到哪儿去。
除了主要城镇还透着些繁华外,一些小一点的城镇都萧条了,很多村庄都更是空了,百姓四处去“讨吃”求生。
林井骑着马,跟着公子,放慢了马速,正经过一个村庄。
这次出来,林羡行得比较慢,欲四处看看、多做调研,多了解各地风物,甚至天灾次生灾害……然后分析归纳总结,补充入“实习报告”中的“民生”专项。
“公子,这些村民们,都不再要这里的家了吗?”
“不会。秋风起,秋雨落,他们该回来了。错过了一茬田地,不能再错过第二茬了。”
“……没想到,外面竟惨成这样。”
这就说惨了吗?最困难的时候,骨肉相残、易子而食据说都有啊!
“本来这个时候,快到晒秋了。”
“公子,什么是晒秋?”
“晒秋,是民间习俗,每到秋天,百姓们就把从田地里收割回来的农作物,有稻谷、玉米、麦子、辣椒、南瓜、大豆、茄子等,拿到场院、屋顶等场地晾晒,它们有的黄、有的金、有的红、有的绿、有的紫……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甚是好看。再接下来,就该是牛羊肉的膻和炒栗子的香了……”
林羡直说得口中生津,脑海中出现一幅幅丰收画卷,最后画面破裂,只余满目苍凉,一声叹息,什么围炉、拥衾、把酒话桑麻等等平凡的幸福,在这两年恐怕要与普通百姓们无缘了。
林井被公子的话勾得口中馋虫都要出来了,而眼前却仍是举目萧疏,人烟稀少,不禁深深感恩,幸亏生活在富庶又慷慨的林家。
林家有钱,老爷又有官位在身,夫人大方又恩义,对府中下人甚少打骂;
自己父亲在前院做管事,听他说在今岁的救灾中我们林家可是捐了很多银钱,各地的店铺也都给百姓施粥多日。
林井算是家生子,长到十一二岁能领差使的年纪,被挑中给公子做小厮。
但是公子每年只待家两个月,其余时间都去山上了,而山上是不允许带仆人上去的。老爷就把自己送去城外的武馆学拳脚功夫,每旬回来一次,跟着账房先生学识字、算筹。
这么几年下来,在同辈中算是出挑的人了,自己也颇为自得。
可是这次跟着公子出来游历,才发现自己真是井底之蛙,自己引以为傲的在武馆同辈中的“打遍天下无敌手”,在江湖上什么都不是,外头太多各种各样的能人了,自己的公子更是人中龙凤,不说谈吐见识和各种匪夷所思的本事,光是拳脚功夫这一门,就够让自己跪地膜拜:他极少出手,但甫一出手,自己还未看清呢,对方就已趴下……
公子有闲时,自己也会求他指点几招,而他的教法也和武馆的师傅们不同,讲授特别浅显易懂,自己就算是个几岁蒙童,也能有所领悟……不知是公子的师门特别厉害,还是公子特别厉害……
五体投地、五体投地啊!
又是两日行走下来,公子说还有半日就到“药谷”地界了。药谷是公子的师叔祖创建的。
“公子,你说的素先生,就是‘药王谷’的人啊?”
“正是他家。严格说来,素先生他并不是我真正的师伯,他是素师叔祖的孙子,是素家的管事,来山上送过几次药材,均由我接待,我们才熟识。‘天下十分药材,七分出自药谷’,前方的黑瓦镇离 “药谷”不远,想来镇上定有他家的药铺。”
“黑瓦镇?这听起来……难道还有白瓦镇?”
“不错,阿井聪明。走!驾!”
“嘻嘻,谢公子夸赞。驾!”
黑瓦镇属北方大镇,是“药谷”里的药材运出谷后的第一分销站,这里也是北方最大的药材交易市场,是以虽然亦遭临了自然灾害,也仅热闹削减了几分而已。
许久未见热闹的阿井一下子快活起来,心境摆脱了悲凉和低落,就不停地跟林羡问这问那,林羡也尽量耐心地答复他。他的这个小厮,活泼、机灵、忠诚,就是鼓噪了点,但是也不乏分寸。
找好客栈,因过了饭点,两人就到厨房,央师傅做了两碗素面,草草吃了,就去寻找药材市场,想来“药谷”的店铺离那里不远。
果然,还未走进药材市场,就见“药谷”的旌旗竖得最高,隔老远就醒目地让人瞧见了。“药谷”的铺面确实是在市场的入口,既内连市场,又相对独立。
临街和对市场都有门,端的一个好档口。不是,还不是档口,它是一连五开间的排屋。
林羡他们一进门,刚开口自述姓林,还未来得及开口问如何进“药谷”,里面就转出来一位浓眉大眼的青年,非常热络地跟林羡行礼,自我介绍自己名素天青,乃林羡熟悉的“素师伯”素甘松之子,亦是“药谷”黑瓦镇店铺的掌柜,他们是素家三房子弟。
他们的少庄主名素天枢,是长房独子,这次奉家主之命来接应林羡进谷。
“药谷”临近西域,自有其神秘之处,进谷需要穿越某些“蛇虫横行,且多瘴气”之地,若没有人带领,很容易就迷路,最后可能掉入猎户陷阱甚至跌下山谷。
所以进谷一般都需要有人引领才好。
少庄主素天枢,已经在这镇上等了几天了。因不知林羡到达的确切日期,正好有一批西域过来的药材种子需要检点,所以临时离开两天,让林羡稍加等待,非常抱歉云云。
林羡主仆二人离开京城已一个多月,一路过来风尘仆仆,沿途所经市镇多数萧条,因此原本也想在黑瓦镇稍作停留歇歇脚,闻此正中下怀,当即将所订客栈名称告知素天青,并告知入住时所用署名是“梅石楠“。
这是林羡在江湖游历时常用的化名,素天青自然领会,自家少庄主在江湖上行走也常用化名。
随后主仆作揖先行告辞。
两人顺着药市往东逛。
途径花市,当今人大多吃不饱,甚至都要饿死了,风花雪月就缺乏了受众,因此花市档口关掉很多,这点跟药市倒大不同,药材需求无论何时,都是旺盛的。
又经过香市,同样很萧条。
两人逛到了铁器街,这里的生意倒还可以,街首那家的掌柜很健谈,说出去逃荒的人现在部分已回归了,要开耕干活了,农具就有了市场;走镖的生意也要动起来了,所以铁器生意比几个月前好了很多。
林羡在这里给阿井挑了把短匕。
又陆续经过木器行、成衣行、皮草行,来到了骡马市。
林羡带着阿井,很有兴致地进了最大的一间骡马行,东看看细看看,骡子也好,马也好,甚至驴子也好,都是瘦脊脊的,比起两人骑的马,成色差多了,价格倒是便宜。
两人走出敞开的这家畜马棚,正要拐入边上另一家再溜溜,林羡眼尖地瞥见,有三个男子正在斜对面街角处鬼祟地干什么。
最先吸引他注意的,是这三个人身材都较一般人高大壮实,穿着的衣服却都偏短偏紧,甚不合身。
这三人的衣裳款式是普通短打,显见不是富家子弟,而如今因为饥饿,百姓们穿着的衣服大都是空荡荡挂着的。显然,这些不是他们自己的衣服,要么借来,要么另一种“借来”。
偷盗之事今多矣,穷则生盗,林羡本不会去管,主要是耳尖的自己听到了他们压低了声息的说话口音,说的不是梁国官话,也不是本地方言,而是番语。
自己游历的地方多了,各地的语言都有刻意去留意,甚至学习,因曾经在北燕也待过两个多月,因此稍一回忆,分辨出他们说的乃是北燕官话,自己只零星地听出了几个语词,什么“夜晚”、“大梁女子”“目标大,有人看见”“小心行事”等。
那就不是偷盗,而是拐带女子!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北燕人!
北燕人自负,向来以他们的身形高大为傲,一般都喜欢穿自己民族的服饰,其款式简单而布身厚重,再外挂一些装饰品,男的喜欢用动物骨头、皮毛等,女的则喜欢羽毛制品、银饰等,即使是在其他国家做营生,他们也往往保留以自己的民族特色为傲。
但现在这几人却换上了梁人服饰,且很不合身,显见很匆忙……
林羡让阿井呆在原地别动,自己则悄悄向他们靠近……
只见他们手里拿着用布裹着的长长的物什,很可能是长刀,北燕人最喜使用就是长刀;而其中一人虽然衣裳换了,但耳朵上还留着两个奇怪耳饰——可以完全确定,他们是北燕人!
蹊跷!北燕人已经深入大梁这么远了?这明显已不是做边贸生意,那么来做什么?
这里离国境线要好几日距离,就算骑快马,恐怕也要三天,他们改头换面来这里,为了劫什么大梁女子?
林羡决定悄悄跟上去。
此时,夜色渐渐降临,林羡和阿井,悄悄尾随在这三个北燕人后面逶迤而去。
幸亏有夜色作掩护,否则,出了镇区,没有了街头巷尾的弯弯绕绕,要掩住身形,还真不容易,尤其林井,就会格外吃力。
前面三人走得飞快,眼见到了郊外五里处一座老旧的庙宇门口,瞻头顾尾一番后,一头扎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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