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云之志

青云山。

向来宁静的山道上,今日人来人往。

“好多人呐!”

有个矮小的身影立在山脚,手遮在额前挡住耀目的阳光,正伸长了脖子往上看。

他穿一身打补丁的粗布麻衣,背后挂着一顶草帽,看装束和身形是山里来的孩子。

大概是没见过世面,被这阵仗唬的挪不动脚,正巧旁边一对主仆路过。

他拉过那位小公子,一本正经地揖了一揖,起了个文邹邹的头。“这位公子,相逢即是缘。”

大概他也只会一两句上台面的措辞,接着就搂住言时胳膊:“这人好多啊,我有点紧张,哥们要不一起?互相壮壮胆?”

小公子是个和煦的人,笑道:“小友说得在理,那便叨扰了。”

书僮在身后嗤笑,这不会是放羊放到一半跑过来凑热闹的?

还真不是。

“放羊娃”咳了一声:“在下丑长生,家住山崖村,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言时因这奇特的名字怔了须臾,稍顿,竟笑了一下,接着也自报家门:“在下石言,住江州城郊。”

丑长生踮起脚试图拍一拍言时肩膀,奈何实在够不着,好在言时贴心察觉到了,及时弯下腰。

他便像个兄长那样搂着他,“屎老弟!多多关照啊!”

他背后的书僮福生嘀咕道:“看你这小孩的身量,顶天也就六岁,怎称我家公子为小弟呢?”

丑长生转过身,一张脸上黑黝黝,遍布斑点,额上唇角还有细微的皱纹,甚至下巴还留了小小一撮山羊胡。

只听他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丑某自三岁便开始苦读,废寝忘食才长不高。别看我面孔显小,今年可是三十有七了!”

这叫长得显小?

福生不忍打击他,捂着嘴窃笑。

言时却郑重地深深作揖:“原是如此,小弟拜见丑大哥!”

丑长生满意地拍着言时胳膊。

青云山不高也不陡,顺着山路拾级而上,很快便看到了半山腰题着“青云书院”四个大字的牌坊。

穿过牌坊,有一处茅草亭子,此刻亭中挤满了慕名前来的人,下至五岁稚童,上至四五十岁的老书生——

青云书院收弟子不看年龄不论男女,只看缘分。在通过遴选后,才会按年龄资质,将入门学子划为上庠和下庠。

下庠学子为十三岁以下者,上庠学子则多在十岁以上。

当然也有个别例外。

比如二十年前,书院收了一位五岁的神童,归到了上庠;十年前,又收了位天命之年还想读书认字的老者,归到下庠。

丑长生和言时在半山腰往山顶眺去,求学者排成一列长龙,山顶的院门前,书院的僮仆正一个个往里放人。

与此同时,走下出来几个丧着脸的书生,一脸愤愤不平,“这都什么书院!亏我大老远跑过来,竟被这般捉弄!”

见此情景,丑长生抹了把额头的汗。“听说青云书院的考核很难。”

“确有其事。”言时望着乌泱泱的人群,“小弟听闻青云书院筛选弟子不考学问,考题千奇百怪,且对每位求学者的考核都大不相同。”

丑长生叹了口气。

“丑兄谈吐妙趣横生,学识及人品更不必说,无须忧心。”言时温声安抚。

丑长生艰难地抬头看言时,他个头太矮了点,头顶还到不了言时腋下。

带了万分忧虑,他语重心长地对言时说:“为兄是在为屎老弟担忧啊,看你年纪轻轻,怕是难!”

言时笑得谦逊,“小弟确不如丑兄见多识广,只能求上天发发慈悲了。”

又候了会,进去的人陆陆续续出来,有人喜形于色,有人唉声叹气。

书院的僮仆数了数最后的几人,道:“剩下那几个,一道进来吧。”

丑长生等人赶紧跟上,进了书院。

院子正中的讲堂里,每张桌案上都放着一张纸、一支笔和一缸黑墨,讲坛前用屏风挡住,叫人看不到后面的情况。

“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各作一幅画吧,随意作画。”屏风后的人正声道。

此言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大伙儿神色各异地落了座。才动笔没一会,屏风后的人发话了,“时间到了,题完字交上来吧。”

满堂学子哗然道:“才这么一会?能画出什么?这不是玩弄人么!”

屏后人淡道:“只看心性,不赏画。”

众人只得任由僮仆将桌上的画收走。

过了一会,僮仆拿着一叠画纸走了出来,依次给众人解释。

第一幅是言时的。

“这位石公子画的青竹颇有风骨,很得山长心意,过了。”

“这位王公子明知仅有一盏茶时间,却还想画诸多景物,好大喜功,没过。”

“这位福公子虽诚实,只可惜因为过于不自信一笔没画,没过。”

“没过。”

“过。”

……

眼看着只剩最后一张画了,丑长生打起精神,直起身子正襟危坐。

“这位……丑公子?”

余下几人齐齐看向丑长生,待看清他的样貌后,皆是忍俊不禁。

“咳,这位丑长生公子。”僮仆换了个措辞,一言难尽地举起纸。

众人哄堂大笑——

那纸上什么也没画,只写了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画”字。

僮仆正色道:“公子这招的确别出心裁,然而读书问学之事,容不得投机取巧。您另谋他处吧!”

丑长生傻了眼,急的跳脚:“你们好意思说治学严谨?治学严谨怎的不考学问,净整这些旁门左道!辜负了多少好苗子!”

这人虽言行无状,一番话却深深说中了其他学子的心声,被筛掉的几人纷纷附和:“就是!”

屏后人曼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说青云书院不适合诸位。”

僮仆见状往外送客。

被扫地出门的丑长生气急败坏地冲着紧闭的院门大骂:“不识货!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骂完看到言时仍在一旁候着,并未因被选中二沾沾自喜,一时只觉他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姿态太过做作,遂不理他,自顾自下了山。

“这人怎么这样!”福生不满冷哼道。

言时却莞尔一笑。

“走吧,该回去宽慰宽慰二妹妹了。”

“啥?”身后的福生一头雾水,这关二姑娘什么事?

江窈人没在息雾院。

她枯坐在前宅荷花池塘正中的亭子里,百无聊赖地数着水中新冒出的荷叶。

那小小的一枝立在水中央,新叶卷成一小团,看着怯生生的,然而这些小嫩叶,不久后会长成宽大的一片,大到能遮雨。

那一年盛夏,有次她同长生哥哥去割猪草,途中遇上了雨。

长生哥哥走到荷田边,摘下一片大大的荷叶,像盖锅盖似的,倒扣在她脑袋顶上,还说:“女孩子家的头发长,要是让雨水淋到了,定会着凉生病。”

“唉。”江窈叹了口气,她本来只是随意在这看看荷花,偷片刻清闲,怎么又开始回忆前世的事情了。

“二妹妹何故叹气?”清润的声音如初夏荷叶上的露珠一般。

江窈却被吓了一跳,她惊魂未定地拍着心口:“你怎一声不吭地在背后吓人!”

今日的言时看起来很高兴,江窈头一回见他笑得两眼弯弯,叫人观之如沐春风,她眸光一闪:“言时哥哥有喜事?让我猜猜,是不是今天去书院参加选试了?还被选中了!”

“二妹妹料事如神。”

言时低头看着眼前的人,因为离得近,她身量又小,他仅能看到她头顶,梳着两个小巧的发髻,比池中的荷尖还可爱。

“是有喜事,不过跟选试无关。”

“哦。”江窈心不在焉的,“那也恭喜了。”

言时走到栏杆边,望向池中。“我今日在求学途中,认识了一位有趣的兄长,就同二妹妹一般古灵精怪。”

江窈来了兴致,凑近问:“是什么样的人?可是貌比潘安,玉树临风?”

言时笑着转过头:“二妹妹说对了一半。那位兄长不仅貌若潘安,还才比子健。”

谁知江窈却不高兴了,她怪声怪气地问言时:“那哥哥那位兄长可有被选上了?”

言时语带遗憾,“兄长未被选上。”

“嘁!”江窈别过头,阴阳怪气道:“那他算什么才子!要说才貌双全,还得言时哥哥。”

她越是不悦,言时笑得越是和煦。

“她虽没选上,但她脸皮厚,又自恃有才,觉得不走后门也能选上!”

二人回过头,云謇冷不丁立在亭前,好整以暇地看着江窈。

“哼。”江窈冷哼一声。

“言时想自己一试,是因他虚怀若谷,欲考量考量自己。你也要去,只能说是夜郎自大!”

云謇不顾江窈怒火,踱步到她身侧。

“还取了个化名,丑什么长生?本来就只有容貌算得上过人之处,这下好了,优势尽失。”

江窈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的伪装不够逼真么?

云謇敲了敲她脑袋顶,“知女莫若父!”

言时却不敢置信,“可我竟未认出来,那真是二妹妹扮的么?简直能以假乱真。”

江窈狠狠剐他一眼。

云謇捏了捏她的脸蛋:“你看,只有你言时哥哥肯配合你唱大戏!要不回头我把他同阿萝的娃娃亲解了,让他同你定亲,可以吗?”

江窈一滞,才记起前世灌她落子药的仆妇说过,云家小姐要同表兄退亲。

原来那位被李崇心视做眼中钉的“云家小姐表兄”竟是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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