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愣在原地,没想到得到这个回答。
不怪他惊讶,毕竟仙神遥远,但上三州有过飞升先例的宗门世家,以及那些呼风唤雨的修士可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它们的鼎盛强大,更彰显出仙神的无所不能。
再加上耳濡目染,哪怕是阿芙这样打心底里不敬神明的人,潜意识也相信其强大。
但现在面前的人却说天域名存实亡。
过了好一会,阿芙才缓过来,他问:“你说天域名存实亡,那里面的仙神呢?总不能……一夕之间全都消失了吧?”
白玉京抬了下眸,“死了。”
死了?!!
阿芙脑子一炸,感觉自己多年来根生固定的观念被轰然一声推翻了。
他曾动过杀白玉京的念头。
因为他认为天道不公,仙神不仁。
但那也只是想想,心里清楚对方如果真的是仙神,动动手指头估计都能把自己碾死。
可现在白玉京亲口说,仙神也是会死的?
霎时间他有许多话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他失去表情地点了点头,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起筷子,开始动作木然地吃饭菜。
待再回过神,心底的声音已经逐渐烦躁,“阿芙,你在做什么?!”
阿芙思绪万千,最后道了句无事。
“你们现在在哪儿?”
“北街的一家客栈里。”阿芙言简意赅道:“意外撞见上清弟子了,不过他们没发现。”
“迟则生变。待会会有人引开上清弟子,你赶快带着人出来。”
“有人引开?”阿芙蹙眉,他们在这城内并无人脉,怎么会有……
等等,除了祁渊絮,他们在城内唯一相熟的只剩下在城主府,被收留的弃婴了。
他知道阿蓉的性子,措辞了半响才道:“他们与我们一同长大,而且,你认为几个普通凡人能瞒得过上清弟子吗?”
心底的声音带上了点不容置疑,“阿芙,他们不是邪魔,上清弟子不会杀他们的。”
“而且也不需要瞒过,因为哪怕知道可能是假的,他们也会去看。”
“那可不是几个。”
僻静的巷子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人,他喉间划着长长一条豁口,正止不住地往下淌血。
他找准了阿蓉哥哥给看的服饰,倒在了那些人面前,虚弱道:救救我。
他说,邪魔在城主府杀了好多人……
阿芙从窗边缝隙看见了行色匆匆出门的人,忽然嘲讽一笑,告诉自己,上清弟子会救他们的。
像是在劝慰心底那点为数不多的愧疚。
阿芙转过头,看向倚在床栏边恹恹欲睡的白玉京,低咳了几声。
白玉京眼皮都没抬一下。
可能是先前那番话的影响,阿芙将脑海里骂人的词给咽了回去,他心平气和地推开了窗囱,准备带着人往下跳时眼神一顿。
一张明黄色的符箓贴在上方,他凑近观察了会,感慨道还以为自己演得不错,没想到还是遭人怀疑了。
“白玉京。”阿芙将符箓毁了后,扯着唇笑问:“你猜猜,人命与邪魔,他们会怎么选择。”
说完他不等回答,便毫无顾忌地携带着人往下跳。
城主府后门不远处的一处街道,其间坐落着一列样式简约的排房,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上空,连滂沱大雨都压不下去。
上清弟子抱着经过简单包扎的小孩欲言又止,“这……”
“你果然在说谎。”离荧惑经过分辨后,转头道:“这不是邪魔伤的吧。”
小孩瞪大眼睛,有些瑟缩地摇头。
闻星河抬手制止了剩下的话,“先进去看看吧。”
排房内只有几件必要的家具,但都收拾得十分整齐干净,书桌上还摆着一摞纸张与几根毛笔。
东西算不上好,但也绝对不差了。
闻星河蹙着眉快步行到床铺前,上面躺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喉间留下的鲜血已经渗透被褥,他赶快拿出药撒在伤口处,勉强止了血。
看着他们忙里忙外,离荧惑在这街道上转悠了一圈,回到闻星河身边道:“这些人身上伤口参差不齐,优柔寡断,明显出自不同人之手。”
看着不受控制发抖的小孩,闻星河问:“多谢,一共有多少?”
离荧惑算了算,“几百。”
“药不够。”闻星河低声道:“他们都是凡人,现下天气寒凉,他们失血过多,没有药活不了多久。”
几百人需要的药量太大了,修士随身携带的那一些跌打损伤的药,根本不够用。
他转头同上清弟子商议,“派几人去城主府库房与药楼,能拿多少算多少。”
上清弟子点头,而后有些迟疑道:“我在客栈留下的符箓被毁了,应当是邪魔……”
“闻星河,我检查过了,他们本没有受到控制。”离荧惑饶有兴味地看向那群面无血色的小孩,“所以说,他们是自愿帮助邪魔逃跑的。”
不惜自残,也要帮助那个,害死自己救命恩人的邪魔。
滚烫的泪水就从脸庞滑落,他们赤红着眼睛一声不吭。
静默了片刻,低沉的声音响起,“先救人。”
上清弟子应了声,出门去城主府找药和帮手。
闻星河低头继续上药,身前的小孩猛地攥住衣袖,喉间的伤口让声音听起来嘶哑,“对不起。”
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消融在雨夜,闻星河没有出声安慰,绷紧的脊背像一把脆弱生锈的刀。
——
出了城后就是渡口,大大小小的船只被拴在缆桩上,不时有风带着浪扑过来,撞的麻绳发出难听咯吱声。阿芙几乎没有停顿,一头扎进了水里。
白玉京垂眸看着绛河,水流湍急,波涛汹涌,在这长夜下宛如蚀人的深渊。
一叶孤舟停在其间,一盏油灯在风雨里颤颤巍巍,几近熄灭。
阿芙停在了船前,缓了口气,“我将人带来了。”
船上坐着的人回头,露出一张与阿芙别无二致的脸,他眼神落在后面的人身上,“白玉京。”
无视周身水绸,白玉京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朝前走去,踏在了薄冰上。
“祁渊絮呢?”一旁的阿芙甩了下身上的水,神色慌张地跳上了船。
白玉京半掀眼皮,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躺在船面的人。
祁渊絮还穿着离去时的衣裳,苍白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生气,心口处的布料破损,露出乌洞洞的血口。
在身侧还放着一把布满裂纹的黯淡长剑,朦朦胧胧间能瞧见剑柄处,用漂亮的花纹刻着“清玉”二字。
“贸然将先生带过来,是我们的不对。”阿蓉温声道:“不过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情急之下才选择铤而走险。”
白玉京收回了视线,“你们想我救他。”
阿蓉撩了下裳,跪在冰面上,“是。”
“我知我们作恶多端,你想怎么处置都好,但祁渊絮他收留弃婴,接济流民,救了许多人。”
白玉京随口道:“可我怎么听说,他勾结邪魔,表里不一?”
“胡言乱语!”阿芙骂道。
阿蓉脸色白了白,“不是的。”
城内的流言是他散播出去的,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心思,只要出去说一些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的话,自然有大把的人替他杜撰。
阿芙心思直白,哪怕是恶意也明晃晃地展现在旁人眼中。
因此经常同祁渊絮发生争执……这样说也不对,是祁渊絮单方面看着他愤愤不平地发泄。
等阿芙发泄完了,祁渊絮就会叹着气道:阿蓉,你看着点他,我担心他性子偏激,想不开做傻事。
他总是笑着应好,但其实清楚,真正性子偏激的是他。
他看不惯从前那些嘲讽过他的人,划了那些人喉咙,让他们再也说不出话。
他知祁渊絮心善,怜悯他们。
但他觉得不够。
他想要祁渊絮跌落高台,深陷污泥,同他们一样。
阿蓉仰着脸,单薄的身躯在微微发抖,看起来格外可怜,“先生与祁渊絮相处过,应当明白他是怎样的人,那些流言不过是私心恶念。”
白玉京眸光落在那簇栩栩如生的芙蓉花上,忽然道:“谁引你们入的邪魔。”
阿蓉愣住,“不知道。”
“他没告诉我们姓名。”阿芙眼眶红红地抬起头,解释道:“几次见面也都带着幂篱,瞧不清长相。”
担心白玉京不相信,他边回想边语序混乱地说着经过。
被洇湿的眼睫动了下,白玉京淡淡看向他。
阿芙没有察觉,他有些浑浑噩噩地跪坐在旁。
先前听说祁渊絮出事时,阿芙只慌了一瞬,便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本来就关系不好,祁渊絮死了,以后这邺城就没人能管束自己了。
可当真的瞧见祁渊絮气息全无的躺在他面前时,所有喜怒哀乐霎时远去,只剩下茫然无措,与后知后觉的恐惧。
白玉京“唔”了一声,“我先前所言,你们应当都听见了。”
但祁渊絮还是死了。
两人动作一僵,白玉京说的没错,他与祁渊絮的谈话两人一字不落的全听见了。
可是……
阿蓉眨了一下眼,轻声道:“我没想杀他的。”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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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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