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酒酿铺子口味很多,离荧惑正兴致勃勃挑喝那个,听到这话却硬生生将视线移过来,“祝言?同书祈差不多吗?”
白玉京想了想,“不能归为一谈,但的确都是用来祭祀的。”
离荧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用书祈?”
书祈还要用血,祝言可不一样,张张嘴就行了,不是简单的多吗?为什么先前都没见白玉京用过?
白玉京说:“完整的祝言十分繁琐冗长,并不比书祈简单。”
离荧惑想到天域上的书祈,与自己身上的差别。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随后闭上了嘴。
他实在对这方面没有涉猎,那些看不懂的鬼画符在他眼里比解清池压着他读的书还难。也不知道白玉京是怎么全部记住的。
秦或迟疑出声:“那你刚刚的那句无虞长安……”
是不是真的能保他们往后余生,无虞长安?
白玉京将手放下,直起了身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那句祝言,至多也只是让他们免些疾病,比常人康健点。”
要真说一句话,就能保人往后无灾无病,无虞长安,那他还做那么多干什么?
无论祝言还是书祈,能做之事都是有尽头的。
晦暗不明的天光自帷裳缝隙间投落,白玉京眯了眯眼,垂下的长睫如蝶振翅。
秦或的心尖悸动了下,他不清楚是因为白玉京的话还是刚刚的……眼神。
明明在看着你,目光却仿佛隔着层薄雾,漫无聚焦地落在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上。
霎时间,秦或眼前如同白驹过隙一样闪过许多,却又在他看过去时消失不见。
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让他有些焦躁难过,像极了上一次在庭院里,他仰头问的那句: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当时其实不知道,这样描述对不对,或者说,经过所谓的轮回转世,连前尘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个他真的还是他吗?
但白玉京说,是,因为天道规矩放在他这没用。
那一刻,可能是因为他自觉同旁人不一样,拥有就算不记得了,却独属于他们的过去。也可能是白玉京说这话时的眼神,实在是太温柔了。
他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阴暗,清晰告诉他,他在高兴。
他不敢多问,怕连累了白玉京,回了房间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后来,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从峭壁上斜出的崖柏,翠色连绵的山林。梦见他笑容满面地面对满座高朋,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一大群人拥簇着。他却感觉到“自己”并不高兴。
他看着自己,在夜晚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在深夜繁星之下,孤身一人走了许久。
也不是都孤寂,有一回他不知怎么的,执意出去了一趟。
他赶了很久的路,却只撑着伞走到了山腰的石阶,隔着晦暗不明的夜色,仰头看见翠色山林覆上了风雪,看见山顶忽明忽暗的火光,带着微微的醴酒味儿。
看见……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以及那似穿过千山万载,与之对上的眸光。
他忽然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了。
哪怕过了那么久,他连梦中那些闪过清晰或模糊的面孔都记不得了,却还是一眼认出来了——白玉京。
——
半梦半醒间秦或有一瞬间错乱,他好像真的在那梦里度过了一生。
可等真正清醒后,他反而忘了梦里的那些孤寂委屈,以及殚精竭虑做过的事。
只昏昏沉沉地想,苍山负雪很漂亮,醴酒味儿很香。
后来得了空,他偷偷带着幂篱溜了出去,一夜走遍了邺城大街小巷,也没找到这种醴酒。回了庭院的他除了遗憾,还有些不知所谓的难过。
他忘了那个梦,只将一切归咎于那碗没喝上的酒……
白玉京端起一碗桂花酒酿,用勺子盛了点给离荧惑。酒酿分量不大,大约七八勺后就见了底。
离荧惑缠着人说:“我还要!”
白玉京将碗放了回去,说:“不能多喝。”
离荧惑不服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凭什么不能多喝。”
白玉京淡声重复:“不是小孩子了?”
离荧惑差点脱口而出:当然。就算不加上成为煞的时间,他也活了快三万年,放在九州都能当老祖宗了,算哪门子小孩?
下一刻反应过来——不对,他先前可没少借着这个由头缠人,闹小孩子脾气。
算了算,光是这些天,他就用无数次。
离荧惑在心里比较了下,气鼓鼓地趴在桌子上不理人。
白玉京伸手拿了他身旁的那碗酒酿喝,还招呼了声秦或,“怎么不用?是不合胃口吗?”
秦或:“只是在想一些事。”
他低头抿了一口酒酿,清甜的酒味儿混合着桂花在舌尖弥漫开。他忽地开口:“白玉京,你要糕点膳食的书做什么?”
趴在桌子上的离荧惑瞬间竖起了耳朵尖,白玉京要了什么?做糕点的书?
白玉京:“闲来无事看看。”
离荧惑显然对于这个答案不满意,他一板一眼道:“只看看怎么行呢?你要去尝试。”
离荧惑先前就遗憾过,天域净是些中看不中用的金玉,害得他都没吃过白玉京做的东西。现在有这个几乎,他自然不肯放过。
白玉京没拒绝,用手扣了下尾巴说:“有空吧。”
离荧惑顺势搭了上去,“那我可记着了。”
一旁的秦或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垂下眼帘遮掩住情绪。
他想,陆怀山有一句话说错了。
被白玉京养大,天真的跟个孩子一样的,不是秦或,而是离荧惑。
他是煞,却光明正大地游荡在尘世,哪怕当着上清殿的面,被人认出也不在意,因为他有这个本事,因为他身后有白玉京。
他忽然有些羡慕离荧惑了……
飘远的思绪逐渐回笼,秦或一抬头就对上白玉京有些出神的视线,他慌忙扯唇笑了一下,“怎么了?”
白玉京又靠了回去,轻声道:“在想你的未尽之言。”
秦或愣怔了会,“你……”
白玉京弯了下眼,没有说话。
“我听闻星河说,你喜欢喝冷酒。”秦或声音越来越低,“就想问问,你会不会酿。”
白玉京说:“很久没酿了,都不太熟悉现在的材料器皿了。”
马车停了下来,秦或转身挑帘,掩盖心底的那一闪而过的心思,“到了,我先去看——”
温热的呼吸散在耳畔,秦或动作一僵,嘴里的话戛然而止。身后传来白玉京低低沉沉地声音,“跑那么快做什么?我话都还没说完呢。”
“因为不认识,所以,等酿时还需你在旁指点。”
秦或倏然回头,手紧握着车框,嘴唇慑嚅半响发不出声。
白玉京转眸看了一眼半挑开的帘子,说:“行了,走吧。”
他弯腰下了车。
秦或过来好一会才下来。马车停在了一家驿站前。他打量了一会,因开的地方偏僻,现下又不是过节,驿站显得格外冷清。
两人走进去,里面十分宽敞,收拾得也干净整齐,柜台上趴着个正在打瞌睡的驿卒,除此以外没有旁人。
不过这正和秦或的意,他来到台前,叫醒了驿卒,要了间驿舍。这里虽偏僻,但一切都是按规格来的,一间驿舍同个小院一样,进门就是回廊空地,数了数大概有三四间卧房。
因先前在马车上吃过东西,便没有再要饭食,只让人烧了热水,端过来洗漱。
天色不早,秦或说了句早些歇息便回了房。
白玉京将迷迷糊糊的离荧惑放在床上,站在架子旁净手,凝结的血被冲开,将铜盆里的热水染红。
他取了一方帕子,擦干了手上的水渍。
躺在床上的离荧惑困得眼前都起重影了,他强撑着,冲白玉京小声咕哝了句:“你怎么还不睡?”
白玉京说:“还不困,你先睡,等会就回来。”
离荧惑只含糊地听了个“等会就来”,神经一松,直接睡了过去。
白玉京吹灭了屋内的烛火,然后按着来时路,去了前堂,同驿卒要了几壶清酒碎冰,拎回了驿舍,倚在回廊上慢慢喝。
驿舍旁栽了一些不知名的花草,他静静看着,也没有点灯,好像在等什么。
待一壶酒下去,隔壁房间吱呀一声打开,秦或红肿着眼眶走了出来。他是准备去要冰,免得第二天被人瞧见这副模样。
反手刚关上门,就闻见了淡淡的酒味儿,他寻着看去,发现他心里盘算着要躲的人,就站在离他几步之外的回廊上。
秦或以为自己会羞涩或是难堪,但好不容易止的泪,又从乍然酸涩的眼底簌簌落下,连同心底的抽痛告诉他,他在委屈难过。
清甜的酒气拢了过来,白玉京站在他面前俯身,用叠了帕子的指节碰了一下下颚,将挂在上面的眼泪擦了。
他垂眸扫了一眼血迹斑斑的手,以及被衣袖遮住的腕,冷冷问:“这样多久了?”
秦或不吭声,自秦家被灭门后,他便开始不对劲。
白日有了旁人还好,想不了那么多,哪怕难过也会尽力掩盖过去。一到了晚上,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人,浓稠的黑暗化成了光怪陆离的记忆,混着那些不甘委屈,一起欺负他。
他没有办法,先是躲在床角整夜整夜地哭,后来……迷恋上了这种法子。
“我没想死。”秦或闷闷道。
白玉京:“你要是寻死了,我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同你说话?”
秦或抿了抿唇,“对不起。”
“我只是……怕连你也厌倦我。”他哽咽道。
秦或自知现在这幅模样有多不讨喜欢,整日哭哭啼啼不说,还是个麻烦精。
白玉京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说:“不会的。”
他顺着力道埋在白玉京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没头没尾地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比任何人都厌恶现在的自己,可他不得不承认,阴郁仇恨已经攀了满身,将他这个人脱胎换骨,再也看不见从前的影子。
就好像……连同那场大火中逝去的人一样,永远被留在了琼州。
随着温和的声音落在耳畔,他再也忍不住,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掌心的衣裳被一点点濡湿,他脑中恍然闪过琼州天光下,开满繁花的楼阁,庭院巨树下的绿藤秋千,以及扬起一角的裙边。
它们也一同被留在那儿了。
——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弱了下去,成了低低地呜咽。秦或仰起脸,仗着夜色朦胧,意识模糊,由着性子叫了一声:“白玉京。”
他说:“我想回家。”
白玉京静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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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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