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或眼底跟着钟声酸涩了起来,先前上玉阶时他也曾有过这种突兀,又莫名的感觉。
他问:“这是什么?”
离荧惑说:“丧钟。”
秦或隐隐约约猜到了是谁,他撩起衣袖,规规矩矩地冲着钟声传来的方向做了一个长揖。
离荧惑眼神复杂,说来讽刺,这位仙神至死都还在怨自己。
她以为是自己那一通梦产生的变数,导致韶光上仙与仙首分道扬镳。所以后来不断入梦,企图通过寤梦窥得一线天机,将一切拨乱反正。
她为此填上了余生岁月,死时岁不足三百,甚至都还没一个金丹修士活得长久。
但离荧惑想,于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对她来说大抵也是一种解脱。
绵延的钟声渐息,离荧惑低声问:“白玉京,仙神到底为什么不能牵扯红尘?”
白玉京好像都未阻止过仙神去沾染那些红尘俗事。
梦中会毫不犹豫地允许止离回元序,同父母告别。在受封梦寤后,止离更是常常用此来带亲人入梦相见。
而现世他曾无数次偷跑到九州,仙台罚了千万遍,白玉京却一字都未提过。
他不相信白玉京真的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可为何……为何说了不能牵扯红尘,却又百般放纵?
“我从未说过这句话。”温温沉沉地声音不紧不慢道。
离荧惑骤然转头,“什么?”
这句话不仅仅天域,连九州都人尽皆知,他一直以为是白玉京亲口所言,但白玉京却说他从未说过这句话。
先前从没细思,现在想想这句话本身就和白玉京会矛盾,他自己便经常不在天域,在九州闲游,怎么会说“不能牵扯红尘”之类的话呢?
那这句话又是怎么传出来的?离荧惑不明所以地想,难不成是天道?
这个念头刚出来他又在心里否认,天域天域叫了那么久,凡人修士不懂,在这住了那么久的仙神却知,俗世常常张口就说的天道,在天域记载里压根就没出来过几次。
要不然仙神也不会私底下传“天道白玉京”这样的流言。
如果不是天道也不是白玉京的话,离荧惑想不明白,抬起头眼神懵懵懂懂地看着面前两人,“那还能有谁?”
白玉京看了他一会,道:“不是单独的某个人,而是很久以前,当时的仙神一致做下的决定。”
离荧惑:“……为何?”
为何当时的仙神,会作出不让牵扯红尘的决定?
白玉京静默片刻,说:“因为会死。”
“……”
为何不能多承几道受封?
因为受不住。
为何不让仙神牵扯红尘?
因为会死。
离荧惑神情恍惚地想,他好像从一开始就猜错了止离到底为什么早死?
他原本以为是窥探天机带来的反噬,但依现在来看,她会死的原因似乎是寤梦……
——
做完长揖站在一旁听完了全程,却依旧糊里糊涂地秦或悄悄怼了下离荧惑,压低了声音问:“所以到底为什么会死啊?”
离荧惑:“……”
离荧惑干巴巴道:“哈哈,我也不知道。”
说完后他见石桌边只剩下一人,随口扯开了话题:“他呢?”
白玉京把玩着手中的杯盏,“走了。”
离荧惑:“……他就这样走了?”
“怎么?”白玉京垂眸抿了下杯沿,“舍不得?”
离荧惑被这动作弄乱了心绪,他不解道:“刚刚你们为何非得,非得那样喝酒。”
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说话时还磕巴了一下。
白玉京淡淡说:“因为只有一个杯盏。”
自很久很久以前,就没有能陪他喝酒的了。
那些人敬他,畏他,装模作样讨好他,却又处心积虑想杀了他。
他无意计较,但也不太想让这为数不多还算感兴趣的事,被一道道各怀心事的视线搅和得生厌。
索性还有清风明月,煮酒独酌时也不算孤单。
他拿起酒壶又斟了一盏,动作间听见离荧惑小声说:“只有一个?那倒是便宜了我。”
毛绒绒的脑袋凑了过来,“雪如来酿的酒好喝吗?”
他仰起脸,殷红的眼睛在流光间熠熠生辉。
白玉京掀起眼皮懒懒道:“算不上什么好酒。”
离荧惑闻言软着调子说:“白玉京,我要——”
白玉京见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抬手摘了片金叶,随意折了几下,盛了点酒递给他。
离荧惑看了眼白玉京,又低头瞅了眼手里的金叶:“……”
他表情控诉,“这和刚才的不一样!”
白玉京语气温和道:“不行。”
离荧惑气鼓鼓地仰头,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未了还狠狠咬了几口金叶。
秦或茫然,他知道离荧惑不喜欢旁人亲近白玉京,但万万没想到,他一视同仁,连“白玉京”自己的醋都吃。
趴在肩头一直没吭声的玄猫忽然开口不停地叫,奶声奶气的声音将那莫名的气氛打散。
离荧惑瞥了眼,问秦或:“它怎么了?”
这一路上见到衔蝉都没听见它嗷一声,怎么现在叫得那么欢快?
“不清楚。”秦或摇了摇头。
玄猫叫完了从肩膀上跳下了,在白玉京脚边打转,喵呜喵呜地用尾巴去勾他垂下的手。
白玉京揉了揉它的脑袋,放下杯盏起身说:“走吧。”
离荧惑十分自然地上前牵住他的手,同只圈地的猫一样将刚刚被碰过的地方,用“尾巴”扫了一遍。
秦或走着另一侧,随口问了句:“去哪儿?”
离荧惑:“自然是出去了,难不成你准备一辈子待在这?”
秦或:“没。”
梦里很好,说不留恋是不可能的,但现世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玄猫走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他们有没有跟上来。
周围的景象也如掠影浮光一样闪过,宛如许多不同的梦堆叠在一起,刚刚还是江南烟雨青石巷路,转眼间便到了孤月高悬烽火狼烟的大漠。
走得久了秦或不免生出几分错乱感,眼前的一切仿佛化作光怪陆离的裂口,想要将他吞噬。
每当这时掌心的温热和玄猫地叫声就会响起,将他猛地拉了回来。
这样断断续续迷离又清醒了几次,周遭总算稳定了下来,玄猫带着他们穿过幽深的回廊,来到一处灯火通明,香火旺盛的庙宇。
秦或愣征了一瞬,因为他认出来了,这是秦家祭拜仙神的地方。
其中一尊眼覆长绫的神像格外显眼,她手中提着一盏的琉璃宫灯,朦朦胧胧的光穿透琉璃灯罩,照出上面雕刻的画,正在不断扭曲模糊,如同他们刚刚走过的路一样。
这是真正的止离上仙,不是衔蝉扮的,而她手里的东西……
玄猫冲着那神像拜了拜,跳上前用嘴将她手里的琉璃宫灯叼住,下来时它看了眼秦或,而后恭恭敬敬放到了白玉京面前。
白玉京拾起,垂眸看着手中的仙器。
离荧惑被这一出搞迷糊了,“所以……衔蝉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将仙器还了回来?”
白玉京:“是傀儡错认了。”
他回身冲站在后边的秦或招了招手,“过来。”
“怎么了?”秦或将视线从神像上移开,有些困惑地走了过去。
修长的手扣着乌黑的手柄微微抬起,那一盏琉璃宫灯悬停在秦或眼前,而后一声“拿着”在耳边响起。
秦或:“……”
离荧惑:“???”
秦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噔噔噔后退几步,好像那不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仙器,而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离荧惑隐隐明白了什么,“这灯……”
“这灯是止离留给你的。”白玉京说:“收下吧。”
秦或呼吸一滞,连忙摆手道:“这是仙器,理应归还仙首。”
白玉京淡声道:“这些仙器于我无用。”
秦或:“那我也不能收啊,无功不受禄,而且我与止离上仙非亲非故——”
等等。
他话音戛然而止,默默看向离荧惑。
他忽然想起,先前离荧惑好像还真问过,他家是不是与什么仙神有故交?
而止离的仙器偏偏藏在秦家,难不成其中真的有什么他不知晓的情分?
就在秦或迷迷糊糊间,听见白玉京说了句“不算”,再回过神仙器已经被塞到了他手里。
秦或:“……”
别问,问就是诚惶诚恐。
离荧惑见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安慰道:“别怕,这上边仙气没多少了,应当不会再闹先前那一出。”
秦或点了下头,心跟着缓缓凉了下来。
因为他发现,比起仙器,他好像更应该担心待在仙器旁边的自己。
毕竟这么多年,无论传闻真假,还没听说过仙器坏了的,倒是仙器所到之处引起一片纷争,各方势力争夺,持有者相继死亡。
粗略算算,除了仙门世家,没一个能活过一年的。
想到这秦或看向仙器的眼神更加错杂。
离荧惑也在看,他早就对止离的仙器感兴趣。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后,他问道:“寤梦真的有那么厉害?我先前还一直以为,天域没有能窥探天机的仙神呢。”
“到底是能窥天机,还是因为梦见才会发生,谁知道呢。”
白玉京说完这句话后低咳了几声,眼皮困恹垂着,“秦或,勿要贪梦。”
秦或动了下唇还未出声,就听见白玉京又道:“清晖城内的人记得让他们都搬出去,先前无事是因为仙器镇守。现在仙器没了,那些煞气还没散完,待得久了,他们会成妖的。”
他很少说这样长一段话,听的秦或慌了下神,下意识举起手中的灯想看清什么。
朦朦胧胧的火光渡在白玉京脸上,像罩了层说不清的东西,让他看起来比那盏琉璃宫灯还易碎。
离荧惑察觉到不对,上前搀扶住人问:“白玉京,你怎么了?”
白玉京闭上了眼,低声道:“无事,睡一会就好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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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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