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停了几日的雪又绵绵下了起来。
乌溪上结了层薄冰,零星能看见几条翻着白肚的游鱼。穿过廊桥,水榭里温上了热酒,角落的熏炉燃着融融暖香。
刚生出点儿嫩芽的枝头又挂上冰棱,谢妄脸色苍白,伸手笼了笼身上的斗篷。
秦或站在他一步之外,关切地问:“怎么咳嗽了?可有不适?”
谢妄摇了摇头,“被风呛着了。”
“怪我。”秦或语气自责道:“不该挑水榭的。”
“是这倒春寒来得太急了。”谢妄站在廊桥上,眯了眯眼说:“而且这景色的确好。”
春雪没有隆冬时的阴霾,长天晴朗,与水榭楼阁一起倒映在冰面上,显得格外雅致。
进了水榭后,木板下刻的暖火符罩住整个亭子,三面挂上帷幔将寒风挡在外边。谢妄挑了右侧的席案坐下,被冻发白的脸逐渐缓和回来。
秦或坐在左侧,离荧惑跟白玉京在上首。糕点小食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壶里的是茶,而白玉京案上的是热酒。
小厮将东西摆好便退了下去,离荧惑不喜那些歌女舞娘秦或也没安排,就几人围坐闲聊。
秦或无意间谈起了玄机营,他说:“营主年迈,后面的人青黄不接,挑来挑去营主想让我来接手。”
离荧惑咬着糕点,不解道:“这不是好事?怎么你看起来愁眉苦脸的?”
这十年秦或将玄机营的技巧之术学得七七八八,营主手中的权力也慢慢过渡到他手上,什么隐秘的事也不瞒着他。
说实话,秦或现在离营主也只差个名头了。
白玉京支着头,淡声道:“他们所求不止如此。”
秦或无奈笑了声,“白玉京,你明明未理俗事,却将一切看得明白。”
不怪玄机营现在还没放弃拉拢白玉京,这种想做什么事,无论如何隐瞒,都被一眼看穿的感觉实在让人恐惧。
别放的太高……可他已经站在山巅之上,淡淡俯看着众生举动。
离荧惑没他那么大感慨,随口问:“他们准备动皇室了?”
“嗯。”秦或点头,“是有这个打算。”
“那不是更好吗?我早就看那些个玩意儿不顺眼了。”
“……”
秦或心道,差点忘了,他们积怨已深。皇室没了,离荧惑估计第一个放鞭炮庆祝。
他也不喜皇室,但与离荧惑不同,他必须要思考自己做下决定后带来的后果。
这也是他犹豫不决的原因。
秦或下意识转眸看向白玉京,向他求教道:“我应该答应吗?”
这个提议早几年就有,他一直压着,下面的人可能也看出来了,没再提。
现在营主要退,这个提议也被翻了出来。秦或心中犹豫,只能先含糊过去,营主没逼迫,只是让他回去好好想想。
可他想不明白,所以才举棋不定。
白玉京斟了盏热酒,不紧不慢道:“秦或,此事耽搁了几年,旧事重提,无论是非,在这之前你肯定也思考了许多。”
“那么,你的顾虑是什么呢?”
他的顾虑……
秦或沉默半响,慢吞吞道:“先生,我觉得我配不上这个位置。”
在谈及正事时,他总是不由自主用上这个称呼。
“长赢势力混乱,帝王暴政,宦官当道,妖煞横行,民不聊生。哪怕玄机营里也不是全然干净。”
还有,这些年他极力想废除符种这种不人道的东西,无一遭到了反对,甚至连住在京都的百姓也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不理解。
这让他对自己的行为生出怀疑。
“我没有把握能接下这个担子,带着他们走向更好的结局。”
停顿了良久,他轻声道:“最重要的是,我心不诚。”
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将与上三州不死不休。但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他成为大乘,渡劫期,对上三州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办法。
它们在各州扎根紧,地位几乎无人撼动。
那如何才能拥有比肩反抗的资本呢?玄机营的机巧之术给了他想法,没有上清殿渗透的下四州给了他能力。
但这样做无异于将本就关系紧绷的两方,推向悬崖边,一个不留神就可能万劫不复。
为一己私欲牵连长赢,再搭上无数人命,这违背了他的本意。
雾气濡湿了眼睫,白玉京温声问道:“秦或,那怎样才能算得上心诚呢?”
怎么才算心诚?
秦或被问愣住了,犹豫回了句:“……克己奉公?”
一直默不作声地谢妄出声,“这个不适用于长赢,它已经从骨子里烂了。”
几个人的克己奉公有什么用?长赢幅员辽阔,不从根本解决问题,再节俭也是杯水车薪。
“我……”秦或话哽在喉间,他明明有很多想法,却不知道怎么描述。
“不用心急,我知你在想什么。”白玉京收回了视线,低声道:“你说你心不诚,但真论起来,古往今来多少仙门世家,王侯将相,崛起落败,是心诚的?”
“或为富贵荣华,或为生杀予夺,也有逼不得已,与你口中的心诚。”
这样的事在从前没有稳定下来的九州频繁发生,将来也不会少。只要恶念欲妄还留存于世,便永远不会停歇。
秦或迟疑了会,道:“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知我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
白玉京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含含糊糊道:“秦或,是非功过,不是由我一人来决定的。”
“九州开辟修行之术的祖师,最先也被人称之为不敬仙神,邪魔歪道。但万年后的今天,世人称他为奇才。”
他们皆言无法想象,当年祖师是怎么从无到有,开辟出一条修行之路的。
唯一亲眼见证的白玉京,知道这条路有多难。他看着那人为了所谓的试错,闹得众叛亲离,几近疯魔,却依旧不肯放弃。
当时他被所有人唾弃,甚至编撰出的修行之术都是在死后才被知晓。而那时尝到甜头的众人又开始幡然醒悟,狂热的追捧吹嘘这位祖师,妄图寻找他的遗址。
没人知道,他死于荒野,根本没有什么遗址,连尸体都是白玉京帮忙收殓的。
“是非在己,毁誉由人。”白玉京撑着下巴,轻声道:“与其去寻求虚无缥缈的对错,不如问心。”
水榭里的其余人静了许久,连离荧惑都垂头思索,唯有白玉京不受影响,神情淡然地喝着热酒。
过了一会儿,离荧惑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指着案上的糕点说:“厨房偷工减料,这盘栗子酥没有昨日的好吃。”
秦或:“……”
谢妄:“……”
两人差点给跪了,刚刚你表情那么沉重,原来是在想糕点?
可能是他们的怨气太过于深重,离荧惑摸了摸鼻子,说:“好啦好啦,我不过缓和一下气氛,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秦或心道,你说为什么?
离荧惑伸了个懒腰,“再说了,白玉京的话有那么难理解吗?”
想到对方仙神的身份,秦或虚心求教道:“你有何高见?”
“别想那么多。”离荧惑眨了下眼,“未来瞬息万变,与其犹豫不决,不如痛快地去做想做的事。免得瞻前顾后,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空活一场。”
他再怎么说也曾位列仙神万载,见过太多太多的起落兴衰了,但再轰轰烈烈,千年后不过一抔黄土,换来几声唏嘘。
而万年,连名姓可能都无人记得了吧?
也是因此,他不明白为何世人拘泥于所谓的规矩礼教。
秦或还在心里揣摩这番话,便听见离荧惑补了句,“唔,还有,那糕点真不好吃。”
秦或:“……?”
这糕点得难吃到什么程度,让你现在还念念不忘?
白玉京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擦了擦离荧惑下巴上的碎屑,“那就吃别的。”
秦或面无表情地拿了块栗子酥咬了口,味道只能称得上一句尚可。
他解释:“应当是放久变味了,这种糕点要在新鲜出炉的那一刻才最好吃。”
“啊……”离荧惑有气无力地趴桌子上,小声咕哝:“我才不管,就是不好吃,而且都吃腻了。”
秦或沉吟片刻,道:“听闻皇室来了个湘江的厨子,做出的糕点菜肴与京都大相径庭,赶明儿我去借借,给你换换口味。”
离荧惑抬起头,绷着一张脸问:“你为什么不早说?”
语气十分理直气壮。
秦或看了会他,低声笑道:“我的错,最近事情多,忙忘了。”
其实按年岁来讲,秦或是最小的,但大多时候都是他迁就离荧惑,操心两人的衣食住行。
这与身份无关,秦或想,灭门之仇不断促使着他成长,他有了许多要做的事,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但离荧惑依旧如同琼州大梦一样,每天想着白玉京,问他要去哪玩吃什么。
也只有跟他们相处时,秦或才能真正放松下来。
乌溪上飞过几只喜鹊,可能察觉到水榭暧和,在附近徘徊了会,叽叽喳喳停在了横木上。
秦或见了端起盘子走过去,将里面的糕点掰碎了,抬手喂给它们。
喜鹊们歪着脑袋嘀嘀咕咕了会,从横木上飞了下来,站在盘沿啄食。
席上,离荧惑传音道:“白玉京,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就赌秦或会不会答应。”
他本想趁机占些便宜,没成想白玉京半阖着眼,近乎无声地说:“他会答应的。”
离荧惑也觉得会,但不妨碍他好奇反问:“你为什么那么笃定。”
因为……
千万年前,对于这件事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现下不过是重蹈覆辙。
——
注: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出自《岳麓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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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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