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无仙无灵的岁月。
当时九州陷于亘古的幽寂,不见草木生灵,山川河流,连点萤光都被黑暗吞没殆尽,看不出半点后世的繁荣盛景。
直到无尽长夜传来第一声低语,铺满大地的流浆退却成尘埃弥散,边缘结出嶙峋巨石,沉沉天幕降下泽雨,天地发生巨变。
就这样过了许久,泽雨汇江河代替流浆,这片死寂的天地耗费了漫长光阴,逐渐有了山河雏形,死气沉沉的九州终于诞生了第二个生灵。
沉眠的祂感觉到预兆,于长空之上睁开眼,将目光投落九州。
新生的灵弱小到近不可察,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只在荒凉寒冷的九州留存了刹那便逝去。
祂无悲无喜,在闭上眼的前一刻,又似有所感的一顿。
几乎同一时间,祂看见了往后将相伴千万载,红尘欲念的开端。
刚临世的白玉京对此毫不知情,他生于长渊,落在此地的一瞬,便有着模糊的神志,知晓许多常人无法触及之事,却因太小,对一切只是懵懵懂懂。
天光朦胧暗沉,偶尔有埋藏在水面之下,由海底震动牵引出来的嗡鸣。
这声音听起来很像某种活物的嗥叫,带着要吞噬一切的幽深。其间引动的水流左右激荡,冲撞着四周零星林立的巨石。
浮在上面的白玉京无力反抗,被顺势带到了一块满是孔洞的穛石上。
他感受着凹凸不平的石面,望着不到头的海渊,心底满是不知来路归途,此为何地的茫然无措。
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眼前转瞬即逝,他依稀觉得很冷,抱着尾巴在地上模模糊糊呜咽起来。
直到长风掠过,祂用玄霜凝成的躯壳立在面前,厚重白霜自脚下蔓延包裹住穛石,将周围激荡的水流化成冰棱。
落地那一刹,万物停歇,天地寂静。
唯有趴在乱石上的白玉京动了下,一瞬不瞬盯着祂看。被赋予的玄霜带着彻骨寒凉,疼的让他不由得发出几声闷响。
几步之外,祂一身白裳,乌发披散,眼神近乎冷漠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伸手将那缕似雾的灵拢了过来。
本就不大的灵蜷着身体,宛如一个小小的白团子缩在手心里,因为太冷了还时不时颤一下。
刺骨玄霜暖和下来,恍若击玉碎冰的声音落在耳边,说道:“别怕。”
白玉京微微抬头,那是他第一回听到除了水流呜咽以外的声音,将他从那些不断划过的片段中扯了出来。
他不知晓怎么描摹,只觉得很好听,带着莫名的亲近。
所以他不仅不怕,还伸出雾气在指间缠缠绕绕,原本的白团子化成一摊水,软软淌在手心。
祂低低笑了声,长长的尾音在耳畔绕了好久。
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声音都徘徊在侧,牵着他走过山河万顷,告诉他混沌初开时的景象,带他去万里深渊见山脉崩塌。
世人在红尘熙熙攘攘,为利来往,偶尔也会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山川,广袤无垠的天河,对着那些力所不能及之事生出探究。
有的称赞神灵巧夺天工,有的却在思虑为何会有日升月落,四季轮转,朝花夕拾,生来死去。
因为没见过,他们百般探寻,也总有不得其解。而在当时,白玉京被祂一点一点慢声教会了这些。
他听祂解释峰峦怎样叠起又磨平,昨夜凝霜今日为何不见,以及那些细弱的生灵为何总陪不长久。
他不算个好听客,在遇见某些事时总是闷着不说话,却又不舍得那声音停下,哪怕不愿意也出声应和。
祂通晓人心,拍了拍白团子问道:“不高兴?”
白玉京摇了摇头,散逸在周围的雾气却不安分地勾勾搭搭,似乎在纠结是怎么被发现的?
祂看在眼里没拆穿,转而讲起了旁事,末了却轻声道:“你这样,往后可怎么办。”
当时白玉京还小,没听出其言下之意,只为其敷衍而感到愧疚。而另一个通晓的也没有解释。
很多事未成定数前,谁也不能妄下结论。
这只是漫长岁月中一个再小不过的插曲,祂照旧会为白玉京解惑,但仅限于规则,类似于日月星辰,一旦涉及处事抉择闭口不言。
现在想想,白玉京这点和祂很像,一个被称天道,一个万载内被叫了无数声先生,仔细看看其实都不适合养小孩儿。
在他眼里,“养”不仅仅是给予房舍温饱,更要教导其当世道理,安身立命之能,如果都做不到或舍不得,那便要做好护其余生的准备。
白玉京活得太久见过得太多了,对于善恶行事之类的没什么忌讳,许多思想也与后世大相径庭,实在不适于旁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救人无数,其中不乏收留弃婴,但从不承认养,也不会干涉他们的选择的原因。
更何况,白玉京不食人烟,性子懒散,连自己的衣食住行都不在乎,指望着让他去照顾人?想想那几个,到头来谁养谁还不一定。
而祂的方式与白玉京相似却不同,像是在循环渐进,又像是放纵,带着一股子早有预料,所以并不将此放在心上的温和薄凉。
其实深思不止方式,白玉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他们俩也是如此。用祂的话说,某种意义上很像,本质却又截然相反。
白玉京还没弄清楚这个截然相反指的是什么,祂就散了玄霜,隐于天地间。
除非主动出声显威,不然包括白玉京在内的万物,都感知不到存在。
为了这事,白团子闷了好几天,最后可能发现祂不会妥协,只能不太高兴的接受。
祂也依言陪着身侧,只是环顾四周时再也看不见那道朦胧的身影。起初白玉京很不习惯,总下意识去寻,愣怔会儿又收回目光,默默缩成一团。
白团子不言不语,好像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祂能从焉了吧唧的雾气上,看出兴致不高。
所以就有了后来的长风携音。
长风无形,铺天盖地涌过来时,像极了初时缩在手心里的感觉。
那段时间,白玉京最常做的事,就是听滚滚长风穿过天牝乱石清啸而过,偶尔携霜带雪,送来迢迢万里外的景色。
印象里是过了很久,拣出来看却不长,好像许多片段杂糅在一起,没一会儿就转到了他再次见到那道身影。
那是一个长夜,白玉京在礁石的小坑里发现了条搁浅的游鱼,两腮剧烈抖动,不停甩着尾巴挣扎。
他那时已经懂了生死,眼看着游鱼因为缺水力竭,趴在地上快要撑不下去了,有些慌慌忙忙伸出雾气想将它送回去。
不成想碰到的一瞬,原本奄奄一息的游鱼忽然变换了模样,巴掌大的身体膨胀开来,粘腻扭曲的触手开膛破肚钻出,灰青色的液体滴落,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
他蹙了下眉,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正欲询问那些东西如同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白玉京,转眼间爬满了全身。
这种事在后来他见得太多太多,每一回都比懵懂时刻骨铭心,以至于现在回想都记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
大概是茫然无措站在那儿,等长风乍起聚玄霜覆了满身,一边轻哄着别怕,替他压下疼痛,一边将妖物慢慢从白雾上剥离。
也是那一刻,他模模糊糊知道了些,所谓的截然不同是什么。
白玉京低声问道:“水聚万里为天牝,凝则成冰,降则称雨,那我是什么?”
祂没马上答话,静静望了会白玉京,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里闪过一抹浅淡的悲悯。
静默了片刻,祂淡淡开口,将早就想好的字说与他听。
“微生。”
……
微生,不为天所涉,衍于万物之神思。九州生灵未断绝,则他不老不朽,不死不灭。
他们注定留存至终末,所以说相似,至于截然不同——
祂无所偏爱,任生灵自然长于天地,是天之道。而他在后世,被称为恶念怨煞,人人厌恶憎痛,除之而后快。
前者万物本能敬畏,供于神龛之上。后者则恨不得将其永远诛灭。
但当时的白玉京被护得太好了,未察觉到被刻意避开的言论,反而被另一件事勾去了心神。
“那你呢?”白玉京又问道:“你叫什么?”
名对于万物来说再正常不过,对于祂却没什么可说。就算后世从窥见的细枝末节里,将所谓天地按在上面,在祂看来也不过两个字。
听了话的白玉京没吭声,祂一眼就知这小团子又在多思,心说也不晓得跟谁学的性子。
开始还会勾勾搭搭一下,现在连雾气都乖乖闷着,不再乱动。
祂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道:“若你愿意,倒是可称我声兄长。”
白玉京:“这是你的名字吗?”
祂在否认后解释:“这不过是万万年后一种宗亲间的称呼。”
“宗亲是什么?”
“同宗亲属,传承血脉,是山迢路远也分割不开的联系。”
前半句白玉京没太听明白,现在九州也应该没出现这种说法。后半句他想到当初的形影不离,后来的长风携音。
拼拼凑凑之下,他自个儿断章取义,自圆其说地绕了回来,“就是我们,对吗?”
祂难得沉默了会,良久后伸手搭上团子揉了揉,嗓音沉沉道:“嗯,是我们。”
后来白玉京想起这件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祂其本意可能是无名,又不忍他难过随口寻的称呼。
没成想被自己谬误,以为成了另一种意思,而祂也不知为何纵容,最后竟应了个亲下来。
不过他本就没叫过几回,所以那时蓦然回想起这件淡忘的往事,便把这个当成趣谈又同祂说了一遍。
末了还借着酒意,笑唤了声“阿兄”。
檐角护花铃乱响,祂应了声,温凉道:“也不算谬误。”
——
白白在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个软乎乎的团子。
ps.举杯敬当年的自己,挖起坑来有种不顾将来死活的感觉!
天牝:指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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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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