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玄霜覆在眼上,视线微微一暗,那手一如既往地稳,替他将尸山血海,妖物横行都挡在外。
白玉京从红衫下伸出手攥住,两抹截然不同的白相扣,交织间往下一拉。
他笑了声,抬眼不偏不倚对上了那料峭春寒。
“我不能总这样。”
软和的调子却带着淡漠的低冷。
这句话在很久以前,祂语焉不详地说了好几回,而后白玉京被这俗世,彻底教明白了背后未尽之言。
祂眸光微垂,落在相扣的手上,红衫堆叠在肘间,露出清瘦苍白的腕骨。
白玉京闭了眼,随口道:“见久了就好,算不得什么。”
微凉的雪粒子落在皮肤上,他愣怔了下,再掀开眼皮时,尸山血海已经消失不见,漫天哀嚎也被凛风压下。
……
上苍怜惜,下了一场只有白玉京能见到的风雪。
——
说来也巧,白玉京昏昏沉沉的梦中醒来时,外边正好下起了绵雨。
因为先前倚窗独酌,寝殿萦绕着淡淡的酒香,风携雨丝从敞开的窗口晃晃悠悠飘进来。
他在床上撑坐起来,床案上摆了醒酒茶,瓷碗下面垫着一张符箓,让茶汤现在还带着温热。
他端起来抿了一口,里面应当放了不少糖,一口下去就是微微泛腻的甜,衬的茶在嘴里弥漫开后愈加苦涩。
这醒酒茶的味道倒让他想起来离荧惑,加起糖来同样没个分寸,不管相不相合,一股脑的就往里面扔。
做出来的东西味道千奇百怪,这对离荧惑来说无所谓,毕竟自我认知清晰的他本意就是玩个高兴,不怎么尝。
可苦了秦或,那些糕点送给侍从都不要,他却硬生生吃了十年。
白玉京仰头饮下醒酒茶,脑中愈发昏沉,他将瓷碗放回案上后,屈着腿坐在床上缓神。
暗沉天色将空荡荡寝殿照得格外幽静,偶尔有浮光掠过,折出细软的尘埃绵雨。
白玉京不知怎么的,无端想起那场月色下,共赏的风雪。
当时他还留着点稚气,也可能是潜意识里清楚,祂是唯一一个不会对他另有所图,百般纵容的,所以在入世后再见,他将闷不住的事都拢到祂面前。
同时也不明白,为何说了不能这样,却又在遇事后不假思索地伸手挡在他面前?
不止那一次,往后也如此,哪怕白玉京已经能做到坦然面对那些东西,甚至不会有除了厌倦以外的情绪。
而天道依旧把他当初那个缩成一团的灵,会捂着眼睛告诉他别怕,一遍又一遍替他压下那东西带来的疼痛。
白玉京揉了揉眼尾,心里笑道现在再回想起来,只觉自己真是个祸害。
他望了会儿天,掀开锦被下了床,没带行灯也没披衣,就这样出了门走在幽深的长廊上。
谢妄多疑,不喜人近身伺候,所以主殿内的弟子只有零星几个,白玉京又身份特殊,弟子都被被叮嘱过寝殿附近不能靠近。
这就导致了白玉京走了好一会儿,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这就显得那抹浅淡的雪信香,在尘泥草木味儿间出现的突兀。白玉京偏头瞥了一眼,又淡淡收回,眼神没有虚焦地落在虚空。
谢妄没撑伞,站在几步之外的石子路上,眼下带着轻微的青黑,应当是好几日没睡了。
“案上的醒酒茶喝了吗?”他嗓音有些低,“上清的茶清苦,我特意多放了些糖进去,味道还可吗?”
谢妄不重口腹之欲,这也和从小颠沛流离有关。哪怕他入剑宗,在能长时间辟谷之前,用膳的观念就是能吃就行,所以理所应当地认为苦了加糖就好。
“喝了。”白玉京说:“尚可。”
谢妄:“昨夜见你饮酒至深更,这才几个时辰,怎么不多睡会儿?”
白玉京:“睡不着。”
谢妄扫了一眼他,道:“睡不着也不能在宿醉后只着里衫,走在廊上淋雨吹风,当心第二天头疼。”
白玉京低低应了声,“无事。”
的确无事,那句不会喝醉不是空话,再浓烈的酒都无法将他灌醉。那带着酒意的迷离,算是借着世人常识,稍稍的放纵。
谢妄笑叹了口气,他早对白玉京身份有所猜测,昨日一把掀开也只是为了确认。
但他其实很难将白玉京和那些煞气混为一谈,总是下意识将他当成会苦痛的常人。
谢妄走上前,在储物戒里挑了件干净的罩衫,松散披在白玉京身上。
扯着系带随意打了个结,他后退一步看着那有些凌乱的衣衫,想到了昨夜来时案上杯盏东倒西歪,酒水混着春绸淌了一地。
他笑道:“你倒是随性。”
要知道那群长老的人现在还在主殿附近转悠,隔一会儿就换个人传讯旁敲侧击,结果这人倒好,一点都没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倚窗独酌,赏风听雨,做尽风雅事。
不似囚笼鸟,倒像山中客。
白玉京嗓音有些困哑,“不随性又能如何?左右逃不过。”
谢妄隐隐知晓他说的应该不是囚禁一事,毕竟那些人可配不上“逃不过”这三个字。
他忽然问:“你睡不着,是在醉后梦见了什么吗?”
白玉京“嗯”了声。
这倒是稀奇了。
谢妄想不出以这位的脾气秉性,能让他睡不着的是什么?
白玉京回道,只是见了一个故人。
“竟然是故人为何不敢见?“
“我心有愧。”
“……”
此言让谢妄愣了一下,他问:“原来你也会有愧吗?”
“我还以为你这天生地养的神灵,通晓世间俗事,所作所为皆无悔。”
无悔吗?白玉京没答话。
外边的雨不知不觉下大了,淅淅沥沥地打在玉梅上,落了一地残花。
转过一个拐角,熟悉的宫殿出现的眼前,谢妄看了眼,说:“前面就是瑶阁,你要是睡不着就同我进去坐坐,那儿有书卷糕点,好打发时间。”
白玉京点了下头,随着谢妄进来瑶阁。
后者坐在堆满折子符箓的案桌前理事,前者躺在一侧折屏后的小榻上,正在翻看刚挑来的书卷。
罩衫沾了雨水被褪下挂到屏上,新拿的丝衾半搭在腹部,旁边是几叠松软的点心,还配了一壶清茶来解腻。
姜时羡迈入殿门时就瞧见这一幕,他有一瞬在想,自己是不是进错地方了?
身后跟着的上清弟子同样错愕了下,随后他的视线落在白玉京手上的书卷,皱了皱眉道:“殿主,瑶阁仍上清重地,存放不少案卷秘术,这怎么能让一个外人随意翻看?”
他没认出白玉京,毕竟知事的都捂得紧,除了自家嫡系外的人被告知此事时,都会被下三道禁止,确定无法外传。
手慢了的姜时羡:“……”
坐在上首的谢妄抬头看向姜时羡,道:“你新收的?”
姜时羡扶着额说:“嗯,我见他老实就调到眼前,准备帮忙分一下那些零碎的事务。”
谢妄担任殿主和戒律峰峰主,而原定的殿主姜时羡也没闲着,被谢妄安排到了归容峰,负责每月弟子们的任务发放,以及一系列杂事。
不是说谢妄不信任姜时羡,而是除了琐碎的事外,其余一律都由他来管,连杂事每七天他都要过目一遍。
姜时羡每每来到瑶阁,看见那一摞摞折子符箓都不由得心生感慨,要知道光那些杂事就够他头疼的了。
上清弟子不明所以,正欲开口被姜时羡眼疾手快拦了下来,他压低了声音说:“勿要多言,这可不是什么外人。”
论起上清殿的案卷秘术,白玉京估计知晓得比他们还多。
他看着对方懵懂的眼神,挥了挥手道:“你将东西交给我,自行退下吧。”
也是他思虑不周,将白玉京在主殿的事给忘了,贸然就带人进来。
被下了禁言术的上清弟子张了张嘴,发现挣脱不得,只能将东西交给姜时羡,规规矩矩行礼退下。
姜时羡将那两本册子送到案边,解释道:“洒金的那个,是扶光剑宗闻长老给殿主递来的拜帖。”
谢妄打开,头也不抬地问:“另一个呢?”
另一个。
姜时羡沉默了会,悄悄窥了眼榻上的白玉京,犹豫道:“是鹿苏台近来的动向。”
这是谢妄特意吩咐的,上清殿那些长老比起鹿苏台,反而更关心秦或。
其实按姜时羡来看,上清殿与鹿苏台的关系没有外人看来那么剑拔弩张,当然也算不上好,勉强处于互不干涉的状态。
原因是上清殿掌管九州戒律,这么多年挑衅的,不服的,想将上清殿拉下台的仙门数不胜数。
当年闹得轰轰烈烈的多了去了,立在高处不动如山的还是上清殿,说句难听的,大多数人都未将鹿苏台放在眼里。
至于鹿苏台,也没做过什么越矩的事,连当时翻案都是闻星河携证据上的门。
鹿苏台好像除了开始的时候声名鹊起了下,后面就销声匿迹了一样。
姜时羡自然不会认为秦或统一下四州,就是为了那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和一句敷衍地重查。
但经历过那件事后,他对上清殿归属感全然消退,不在乎,也懒得去操心。
管他呢,姜时羡无赖地想,秦或要是真的剑指上清殿,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他就收拾收拾东西跑快点。
谢妄将两个册子看完后,偏头道:“闻星河这拜帖是递给你的,秦或近来也在寻你,过不了几天应当就会得到消息。”
他问:“要看看吗?”
白玉京摇了下头,“没什么好看的。”
“的确,尽是些琐事。”谢妄将册子随意扔在案上,说:“可惜,当时走得太匆忙了,没在鹿苏台安插几个线人。”
白玉京:“没用。”
谢妄道:“也是,心慈手软可做不到三百年统一下四州。”
在长赢时他一举一动皆在秦或眼皮子底下,就算真的有线人,在他当上清殿主的那一刻就死绝了。
姜时羡:“……”
他捋了捋这混乱的关系,所以这三位在外边开扔压注,吵翻了天的大乘,私底下都认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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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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