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无声地吹拂柳叶,漾起的轨迹映在湖里,整个离韵斋静默可闻。
澜郁失神地从棋奁里捻起一颗颗棋子,高处往下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富含规律的声音浅浅回荡,萧明珩听着腰牌里传过来的声音,微微摇头,也不催促,提墨在文卷上写着判语。
鸦睫投下阴影,泛起沉思,眼眸倒映着棋子落下,迷茫之中又带丝清明。
她叹口气,垂头整理番裙摆,像是犯错的小孩,紧张的攥着衣角
“我不知道,师父说,百年为期,若他还喜欢着,便会考虑,可时间太久了,我也不知道。”
萧明珩放下狼毫,负手站立“我们阿郁何时这般磨蹭,无论你做什么,师兄都替你兜着。”
澜郁舒眉笑了,她轻柔的将褶皱抚平“无论什么吗?”
她又补充道“师兄要以大局为重,以自己为先,以宿梧为本。”
萧明珩转身又附上些吊儿郎当的笑“如果我出事了,你们也会不顾一切的救我,不是吗?”
问的是你们,笃定了这份被外人揣测多言的情谊是如此坚不可摧。
澜郁认真的点头“当然会!”
萧明珩视若无睹地看着不断亮起的腰牌,继续问道“为什么要隐瞒身份呢?”
“因为卢师兄,师兄可还记得,当日安元之战,我与卢师兄一同堕入阵眼,我活了下来,世人皆说是我澜郁为了求得一线生机,生祭了卢越,还为此开了十三台神判。当年对我口诛笔伐的人,我不敢信,也不敢去赌一份懵懂的感情。”
萧明珩听着眉头紧蹙,他紧握着扇柄,语气带些怒意“谬论,神判无罪,你便无罪。”
那边弱弱传来一句,带着质疑“神真的是对的吗?”
萧明珩哑然,只听腰牌传来澜郁平静如水的声音。
“那日我确是要生祭的,只不过不是他,但在最后一刻,他突然冲过来将我推了出去,换了他。”
萧明珩跌坐在那,消化着无人而知的隐情,无尽的自责淹没了他,若当日他认出来了,阿郁或许就不会这么苦了,左右是他做师兄的失职。
半晌他道“怪不得,自安元之战后,你心生孽障,修为止步不前,自那年走了一遭,孽障尽消,可即便如此,你以全身修为佐以精血止了幽都浩劫,救了多少人,早该还清了。”
澜郁支颅闭目,暗自嘟囔道“还清了吗?”
她惯是如此,一分好恨不得千分万分的还回去。
她隐去另一种隐情,结合着姒弗夫人的话,她道出了心里隐藏许久的质疑“神真的存在吗,还是说世上本无神,是人凭空捏造的。”
又过了许久,离韵斋逐渐安静。
萧明珩临了交代“大师兄未归,苍贤峰这些时日就交给你了,你只需记得,你对得起世间万民,对得起肩上的责任,亦对得起宗门教导。”
澜郁看着腰牌暗自灭去,她深呼口气。
是啊,她对得起所有,可唯独对不起当年的扶桑。
还有一个他。
白雾携着代表宿梧弟子身份的腰带悄然靠近,澜郁抬起双手,腰带顺势缠上,腰身收紧,原本休闲的装扮顷刻变了。
澜郁往前走着,化作一团雾,消失在原地。
她走在苍贤峰广场,颔首应着弟子的礼,待来到正厅,她端坐在那,一本一本看过事务。
不断有飞讯传出,近日生乱的弟子‘如愿’获得思过崖五日游,情节严重者,十日。
接到飞讯的那一刻,他们无人抵抗,安静的御剑飞向思过崖,享受着寒冰酷刑。
入了夜,澜郁抬头看明亮如昼的外边,对一直陪着的弟子道“都回吧。”
她送走在职的所有弟子,处理完最后一个,才真正的歇了下来。
宗门大比,宿梧撤了宵禁,一时间热闹非凡。
今日轮到苍贤峰值守,因着处罚的缘故,苍贤峰明显弟子少了一半,澜郁独自一人走在山门边缘。
清辉倾洒下来,显得她是这般孤寂,百年来,她都是这般一个人抗下所有,独自咽下那份苦楚。
她熟稔地补着破损的封印,指尖寒光频出,均匀的分散在护山大阵上。
“师姐,你能带我去找幽都的江怀风吗?”
寒光倏然断了,澜郁转身看向她,原本的婴儿肥褪去变成一个窈窕淑女。
澜郁转头看着最后一处漏洞,又续上寒光,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应道“好,你稍等一会。”
贺晚苡屈膝谢过后,就呆在一旁,看着她补阵,过程枯燥,她闲的无聊,暗戳戳找话聊“师姐,你是哪位门下的呀?宿梧好大,我走了好久,也没逛完。”
贺晚苡不好意思说自己迷路了。
寒光变得细小,澜郁收了势,她认真的打量起这位许久未见的老友,贺晚苡竟不认识她吗。
“苍贤峰弟子,下次姑娘可去寻门内弟子引着。”
晚苡的眼睛亮了,她道“多谢师姐提醒,记得了,师姐可曾见过澜郁师姐?”
广大袖袍下手蓦的攥紧,她们不是应该恨她吗?未曾再言一句,多年未见,澜郁自是感到生分。
倒也符合澜郁多年在外的形象。
澜郁又不是傻子,幽都分在东边,星罗分在西边,若无特意,两者是碰不到一起的。
走的再慢,耳边的声音从未停过,扯东扯西倒使澜郁少些拘谨,渐渐的,那抹烛光也映入眼帘。
幽都现在通亮着,弟子自看见了贺晚苡便迎了上来,一方往里通传着,一方关切的嘘寒问暖。
澜郁看着这一幕,不免有些失神,若扶桑还是扶桑,她也应如这般,亲人好友齐聚。
可她已经这般了,再也回不去了,所幸她救下了一个曾经的自己。
澜郁不禁含着笑意看着被众弟子嘘寒问暖的贺迟绪,慢慢从人群里褪去,架不住贺晚苡好心的介绍。
她拉着澜郁的胳膊“哥哥在吗?是这位师姐送我来的。”
“大小姐,你总算回来了,迟绪都快找……”
江怀风扒拉开人群,他的语气带着急迫,待看见澜郁的那一刻止住了。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称呼,呆呆的拱手作礼。
他早知会遇上,可没想到这么快啊。
世间谁能有他惨,独守着惊天秘密,说也说不出口,只能看着他的好兄弟疯。
澜郁冷眼撇去一眼,冷淡的将胳膊抽出来,默默往观星台发着传音,而后对江怀风颔首“江公子。”
江怀风莫名从里面品出些什么,他将人往里请“幽都今日才到宿梧,有些东西还未规整,望澜郁师姐莫要嫌弃。”
澜郁尽力去忽略周边略带惊讶的表情,特别是身旁那炙热的目光,摆手拒绝“不了,我与江公子说几句话便走,你们忙去吧。”
澜郁将江怀风带到一方亭子,加了个防音咒,似不放心,所幸直接隔绝出来,外人听不到看不到。
“怎么,见到我吓傻了。”
江怀风站在那,有些失笑“没,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您还好吗?”
澜郁浅笑着“挺好的,他呢?”
江怀风抬手望向那抹亮光,微摇头“他?不好,非常不好,云昭已经成了他的执念,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两个字。”
“您还回来吗?”
百年间,他无数次希望澜郁能回来,但又不希望她回来。
迟绪已经成了一个疯子,一个外表冷静内里却烂透了的偏执。
澜郁站起来“你就当云昭彻底死了吧。”
江怀风想张口再劝,可他没有立场,他只是又对澜郁行个敬礼。
澜郁侧身避开,对他微颔首便走了出去。
“澜郁师姐。”
她脚步停滞,听着这声久远的声音,虽语气带些官方,不似启光山的柔情。
她停下,始终背对着他,澜郁顿了几瞬,才慢慢转过来“贺家主,有事。”
两人离得不算远,是多一步逾矩,少一步疏离的程度。
澜郁借此认真打量起来,他的眉间隐约见些许沟壑,眸间的柔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冷漠与不耐,肃杀之意锋芒掩盖。
一丝一毫都不是她的贵公子了。
贺迟绪看着被银辉笼罩的背影,他有些恍惚,又想起他的妻子,谁都不是她,谁都不配与她相比。
他微附身表谦虚“敢问师姐,此番参赛者可有年龄限制。”
宿梧只放出魁首礼,关于其他的如何比,规则是什么,半点未放出风声。
澜郁眼里起了玩味的笑,赛前打听,不为君子所为。
“贺家主这是要亲自上场了?为了什么?”
贺迟绪无畏话语里的捉弄,也只这样不该,可有一丝希望,他总要去搏上一搏“师姐说笑了,贺某不过是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澜郁两手互相握着,用力的攥着,试图用疼痛转移注意力,澜郁不经意间对上那副时隔多年的眼眸。
仅仅一瞬。
一瞬。
她就移开了,她往后迈一步,抬头看着那弯明月“试炼的事说不定,幽都家大业大,贺家主不必冒险。”
提点于此,便已明了。
澜郁始终未听见回音,她不敢去看,贺迟绪不顾幽都劝阻,执意办大婚时,她正在无尽之眼里厮杀,血色沾满衣襟。
后来借着初槿的传影窥得寥寥,细枝末节全是按她喜欢的办的。
她望着明月,闭眼续言“贺家主,人生不能复生,这厢执念该放下了。”
语气带些劝解,贺迟绪笑了,这样的话,他听多了,懂得却放不下。
明知是自欺欺人,却为此甘之如饴。
他带些释怀,但话语里是浓厚的不甘“她没死,我的妻子还活着,她只是在等我找她,她说过的,会在原地等我。”
澜郁心疼了一下,逐渐蔓延四肢,她的头仰的更高了些。
一个谎言说出去,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不如,便让她死在枯逢山,如此便都解脱了。
“世间已经没了她的星盘,如此还不能说明吗?贺家主屡次登七星台,得到的不都是一个答案吗?”
“她死了,死在那场大战。”
“不管你接不接受,结果都是一样的。”
澜郁说的有些激动,她往前走几步,却被猛得后退的贺迟绪刺痛双眼,她站在那,微凉的风吹过,也吹向她的心间。
澜郁窥得贺迟绪的眼眸逐渐没了光亮,她的指甲嵌入血肉,可不敌心里的万分之一,她深吸一口气。
“贺家主,十三台没有废物,你即填补了我的位置,便应为九州作实事,为儿女情长所困者,难成大器。”
说完她不忍去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贺迟绪脸沉的可怕,他被一句句砸昏了头,他早在云昭死后第五年就已经泪尽了,剩下的只有那个麻木不仁的他,这话刺激不了他半分。
贺迟绪叫住了她“澜郁师姐,贺某深知执剑人重任,未曾有一日懈怠,时时刻刻无不为此殚精竭虑,但情之一事,谁人能说的准,贺某从未想过成大器,只是与一人相伴到老,我会夺魁首取灯,光明正大的迎回她。”
澜郁侧身看他,眼眸里是说不清的情绪,她牵出一丝笑“有我在,你拿不了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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