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煜华手按在门把手上，深吸一口气，将和小严的对话在心底滚回一遍，彻底接受了事实：他有点喜欢泽，要更喜欢才行。
门一开，正好和泽目光对上，两人几乎同时移开视线。
庄煜华率先发觉不对，在轮椅旁半蹲下，尽可能温柔一笑：“我们可以走了。”
泽只看他一眼，总觉得他笑得怪怪的，垂头看毯子上的花纹，没有情绪“嗯”一声。
还在生气，庄煜华心想，他果然错得很严重。
慢慢来。
从大门走出，秋风一下子吹入怀，泽没准备地瑟缩一下，无意识搓了搓手臂。
外面比水里还冷。
身上突然盖上件外套，还带着体温。
他抬头一看，小华对着眨眨眼，示意他穿上。
庄煜华见他半天没动：“要我帮你吗？”
这次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俯下身轻声问道，给足尊重又贴心。
泽回过神摇摇头，迅速将大衣穿上，小华的尺码他穿着有些大，脸衬得越发小巧。
庄煜华小心地将他的长发从大衣里抽出来，取出随身一把小梳子打理好因静电炸起的发丝。
这才慢慢推着轮椅走向车子。
已经打开后座的门，他又想起小严的交代，低声问道：“你想坐哪？副驾还是后座？”
泽有些诧异，反应一会儿指了下副驾，这样一转头就可以看到小华。
“好。”庄煜华抱着他上了副驾，贴心系上安全带。
插卡扣时，泽一下子屏住呼吸。
小华挨得太近了，发丝直接擦到了他的鼻尖，只要微微低头就可以吻到他耳尖。
庄煜华一转头，见他脸都憋红了，以为是不舒服，手在他额头摸了摸：“还是难受吗？”
泽猛地摇头，推了他一把。
距离拉开，他剧烈喘息，惊奇又诧异小华前后的变化。
之前还是冷漠无情的机器，现在就像是突然开窍，拙劣又笨拙地向他靠近。
要是再笑笑，就和从前一样了……
庄煜华做上副驾，一转头发现泽一直在看自己，疑惑道：“怎么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你笑笑。”
庄煜华不明所以，还是勾了勾嘴角。
“不对，阳光点，像小狗一样。”
庄煜华嘴角鼓动半天，挂出来个四不像的笑，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他实在不明白“小狗”的笑是什么笑。
泽失落靠在椅背上，疲惫合上眼睛：“走吧。”
庄煜华启动车子，开出一段距离才想起他们没有目的地：“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泽没说话。
庄煜华以为是他第一次上岸，不了解人类和城市，自顾自介绍着：“公园可以散步，环境好；商场可以购物，吃喝玩乐衣服都有，人多也热闹……”
他叽叽咕咕将他知道的娱乐场所说了个遍，第一次知道他也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有想去的吗？”
泽没睁眼：“滨海大道有吗？”
“海？”庄煜华敏锐起来，差点一脚踩到刹车。
“公园可以吗，也有水。”
泽知道他在想什么，苦笑一声：“我这样子能跑到哪去，你不是带了手铐吗。”
正在大衣口袋里呢。
庄煜华暗道声坏了，刚刚着急了，这下泽一定更生气了。
他带着也是以防外一，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用的。
“泽，我……”他正要解释，一侧头却见泽背对着他睡着，只好闭上了嘴。
研究所偏远，公路两侧是农田，一片种了大片的向日葵，已经过了花期，蔫头搭脑零星几株垂着头。
泽瞥见一道黄色，扒着车窗一看，失落地躺回去。
不是油菜。
他又自嘲一笑，已经秋天了，他期待什么呢。
庄煜华见他反应，暗暗记下。
进入城区，车流渐渐多起来，人来往越加频繁，偶尔几声喧闹闯进密封良好的车子。
庄煜华开得很慢，想给泽一些时间适应人类的生活。
但泽一直一个姿势不动，没有好奇张望，也没有稀奇古怪的问题。
庄煜华莫名有些失落。
路过一家花店，他瞥见门口灿烂的向日葵，靠边停车：“泽，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泽没动，简单“嗯”一下。
庄煜华迅速跑下车，挑了一束最灿烂热烈的向日葵。
店主是个年轻女孩，边打包边介绍：“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没说出口的爱。先生是要送给心上人吗？”
“心上人？”庄煜华愣了一下，“是……吧。”
女孩一看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心劝道：“要是喜欢的话就要抓把劲喽，说不定你喜欢的人也喜欢着你，就等着你迈出那一步呢。”
庄煜华疑惑道：“哪一步？”
“表白呀，爱宣之于口，两人才算真正走到一起。”
女孩诧异了一番，手里动作一顿：“先生是打算和喜欢的人表白吗？我建议您换成热烈一点的，红玫瑰或者洋桔梗……”
她指了下店里的几簇花，开得张扬热烈。
庄煜华摇摇头：“不了，就这个。”
泽喜欢向日葵，下次再买玫瑰。
车里，泽从小华下车时目光开始追随，看他走进花店还有些小感动，看到向日葵笑又落下来，看他拒绝了玫瑰更是没好心情。
在庄煜华开车门一刹那，他迅速背过身，装作从未移动过的样子。
庄煜华将花递过去，尽全部努力攒出个像样的微笑：“泽，送给你。”
泽意思一笑，接了花放在腿上：“嗯，好，谢谢。”
庄煜华期待落了空，为什么泽没有开心地笑呢？
还在生气。
他突然想到日记上那句“媳妇儿生气是要哄的”，莫名觉得很是贴切。
虽然泽不是媳妇儿，而是一周限定男友，但是也差不多，还得好好哄。
他二十多年的觉悟还没个写错别字的小孩高。
车子在海边停下，庄煜华率先下车调试好轮椅，再将泽小心放上去，再贴心盖上条毯子，最后又围上条围巾。
看他半张脸都埋在羊绒下，没忍住摸了摸发顶。
泽本神情恹恹，突然瞪大了眼睛。
庄煜华以为是鲛人喜欢被摸头，又多摸了几下。
果不其然看到泽睫毛都高兴地颤抖起来。
他又要继续摸，泽一把抓住他的手，指节整个攥紧掌心。
他听见他的声音在颤：“我是哥哥……”
正巧一阵风吹过，枯叶擦地的声音盖过他的呢喃，庄煜华没听清，俯下身子：“什么？”
泽笑笑，松了手。
庄煜华调整好他的大衣和围巾，慢慢推着他走着，栏杆之外就是碧波荡漾的水面。
他一直小心谨慎又认真地盯着人，生怕他一个翻身跳下去。
鱼入大海，再也不归。
泽却是没心情看海，眼睛无神地盯着地面一点，头也不抬。
阳光下水面波光粼粼，风过荡起圈圈涟漪。
庄煜华想起视频里的风暴，握扶手的手紧了紧，心跟着抽动，嘴不受控制地开口。
“泽……”他轻声呼唤，“你能操控水吗？”
泽兴致不高，敷衍道：“大概吧。”
没试过，懒得动。
庄煜华紧咬住嘴唇，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撕开一条缝：“那……风暴呢？海啸呢？”
泽眉目瞬间凌厉：“你什么意思？”
“我……”庄煜华停了下来，想不出来该怎么为自己的试探找借口。
不知何时他心里已经确定泽不是灾难的发起者，他也不知道为何他要多此一举问一嘴。
像是身体和头脑不属于他一样，有时候他控制不了他自己。
他真得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泽只当是他又被怀疑，冷笑一声：“海神救下了人类，却被发咬一口是他掀起了风暴，要害人类。过了这么久，人类的品性还是这么拙劣。”
庄煜华在他身侧半蹲下，着急要去拉他的手，却被躲开。
他手搭轮椅扶手上，想开口却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有什么东西阻止他说话。
最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出口，重重叹口气，起身继续推轮椅。
泽收回期待的目光，冷哼一声。
不远处有个卖糖葫芦的老人吆喝着，他抬头望去，久远的回忆闯进脑海，让他唇角不由得勾了一下。
庄煜华推着他过去：“喜欢哪个？”
泽扫了一圈，不肯放弃地问：“有草莓的吗？”
爷爷抱歉一笑：“今天没有，可以尝尝橘子的，还有经典山楂，酸酸甜甜，还有葡萄……”
泽失落摇摇头。
庄煜华买了根橘子的，看着个大饱满，糖霜裹得均匀，应该很好吃。
他递到泽嘴边：“啊——尝尝吧，可好吃了。”
泽微微一避：“你都没吃怎么知道好吃。”
庄煜华咬下一整个，三两口嚼完，又递过去：“真的好甜的，你尝尝。”
泽意思一笑，苦涩涌上心头：“不了。”
不是这么吃的。
庄煜华也没心情再吃，装进包装袋里带着，过会儿再哄哄，说不定就想吃了。
一路上泽再也没说过话，一眼也没看大海，盯着沥青路面发呆。
可能这辈子他都不会知道脚踏实地的感觉，也不可能再回到大海里甩尾巴。
囚禁，控制，压抑，挫败。
原来变的不只是小华，还有他。
他已经没有了和小华站在一起的资本，何况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还在奢求什么呢？
那个阳光明媚，会摇着尾巴喊“哥哥”的少年一去不复返，他也不可能将无情的执行官改造成小狗。
想要小华记得他，怎么就这么难呢。
千百次轮回，得到再失去，怎么办，他累了。
庄煜华见人闭上了眼睛，以为是烧还没退，摸了下额头，果然还是有点烫。
他弯下腰，柔声问道：“要不要先回家？你还在生病。”
泽不屑睁开眼：“家？不去。”
“不是，我在市区有间房，可以去那休息下。等你稍微有精神了，要是还想去哪，我们再去。”
他试探着握住泽的手，握到了一片冰凉。
良久，泽“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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