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调去了皇子观，薛一美同九皇子和那位姓萧的大人联系便多了起来，原因是诸位皇子和宗室子弟上学，白天薛一美规规矩矩在殿里干活，晚上九皇子回来带她去密室训练一个时辰的传信八哥。
而通常她去密室的时候，那位萧大人，不，萧世子也在。她也是来了才知道，这位萧大人本名萧长恭，是镇北王独子。九皇子手下这批听话的八哥便是他送的。
“你是从哪习得的鸟语？”
一直只看训鸟从不出声的萧世子突然道。
薛一美放下手中比划的指挥棒，比了个暂停的手势，鸟儿们乖乖飞回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笼舍，她喝了口水，道：“小时候家里常挨着民间马戏的台子，跟驯兽的手艺人学的。”
“哦？这么说，你还会驯兽？”
“略通，不精。”
“那为何单单精通鸟语？”
“没那么多牢骚。”
“它们告诉你这个？”
“有何稀奇？”薛一美反问。但随即她又觉此话略有不妥，便补充了句解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马戏团的鸟儿大多是自己不愿离开，并非强迫，吃得又少，手艺人待它们极好。故而性子随意洒脱，无拘无束，平时也不呆在笼子里。”
“你倒是什么话都往外说，不怕被人当做妖魔。”
薛一美轻嘲：“只有人会把我当做妖魔，这些鸟儿可把我当做前进路上的导师明灯呢。”
萧长恭微微挑眉，密室的门突然打开，伴随着长长的两道影子晃动，一人负手而入，白底玄衫，面容阴郁，周身气质仿佛昆仑万年不化的寒雪。
紧随男子身后的便是她的新主子，九皇子。
“奴婢薛一美，参见定远王、九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男子站在她面前，薛一美只能看到他的蟒靴：“平身。”
“本王不常入宫，你如何认得？”
“四年前殿下的加冠礼见过一次。”
萧长恭想起来那年他与定远王凯旋归来，适逢赫连煜冠礼，升官加爵，冠礼与加封一起，大操大办，皇上命六宫观礼。
“我听阿复说，你会鸟语。”
“是。”
“你让它们做什么，它们便做什么？”
“不是。”
男子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来，带着冰冷的寒光，九皇子听到她的回答正要发作，却见薛一美身子深深俯下：“殿下想让它们做什么，它们便做什么，包括我。”
她跪在男人面前，像日落黄昏时虔诚的教徒在亲吻神的脚尖。
头顶传来一声淡淡的笑，如同夜空划过的流星，极浅极淡，转瞬即逝，令在场的另外两人微微一愣。
从小在冷宫长大的二皇子不苟言笑，这一点几乎无人不知。而恰恰是这样冷面阎罗的性子令他得到了皇帝的赏识。
萧长恭站在一旁，盯着跪下的女人，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初见那晚，女人遭受虐待时眼尾泛红的模样。
“太后下个月寿诞，本王要献一幅百鸟朝凤图。宫中多有不便，等过些日子阿复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宫。”
“是。”
“出去以后，你便跟着我，不必回来了。”
“遵命。”
二人走后，萧长恭倚靠在门边，突然开口：“你倒是很会挑大腿抱。”
“奴婢愚钝，请殿下明示。”
“当今圣上非嫡乃长，年事已高，身患恶疾，当皇子时母妃并不受宠，除去擅文非武，几乎同二殿下的成长经历一模一样。”
“众皇子之中性情样貌最像圣上的便是二皇子，若不是有支持嫡四皇子的韩相从中作梗，只怕早就是太子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跟在定远王身边说不定能捞个侧妃当当，你倒是聪明。”
“识时务者为俊杰，殿下该夸我才是。”薛一美拿起指挥棒，将笼子里的鸟儿放出来：“像奴婢这样的女子即便到不了高位，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总好过当奴婢供人驱使。”
“朝堂之事殿下同我讲，未免太看得起我。”
萧长恭上前一步，拽住她手腕，目光铁寒：“像你这样贪慕虚荣的女人本世子不是第一次见，你最好把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好，免得哪天被新主子发现，拔了你的狐狸毛。”
啧。算算年龄，这位世子殿下与九皇子同岁。二十有一，正是嫉恶如仇的年纪。
那天扔下这番话，薛一美直到出宫再也没在密室里见到过萧世子。
很快，太后娘娘的寿诞到了，赫连煜献上了一幅亲手绘制的百鸟朝凤图，精妙绝伦，栩栩如生，再加上薛一美精心编排的天降祥瑞，太后凤心大悦，皇上自是不必说，母子二人在深宫之中相依为命，情笃意深。
薛一美站在定远王身后看见四皇子赫连谌手中的酒杯几乎都要捏碎。四皇子送的血珊瑚虽也价值连城，但总归不如亲手绘制的百鸟朝凤图来的有心。
“好你个鱼老二，说说吧，想让朕怎么赏你？”
赫连煜这个“鱼老二”的诨号一是名字带煜，二是他最初被人发现是饿极了去御花园抓鱼烤来吃，几次三番下来被看守鱼池的小太监逮住，经查证才知道又是一颗深宫之中的沧海遗珠。
三是因为这位殿下喜吃鱼，曾在战场上屠尽瓦剌的一个部落，只因这部落向部队附近唯一一条河流投毒，本意是断了大军水源却不想连鱼一起毒死让赫连煜没了鱼吃。
薛一美看到不远处的镇北王世子眉头紧蹙，赫连煜正跪下准备谢恩讨赏，萧长恭便急急出席：“陛下，臣方才还忘了件事。”
“哦？爱卿平身。可是西北边境出了什么事？”
“非也，西北有父亲镇守、有皇上太后洪福齐天庇佑，自然无事。只是方才我只顾献宝，为太后娘娘准备的贺寿词还未曾吟诵，不知眼下可否为太后娘娘祝寿？”
说着扑通一声在赫连煜身旁跪下，不知是不是薛一美的错觉，她好像看到萧世子跪下的时候宽大的袍袖下，用胳膊肘戳了二殿下。
皇上摸着花白的小胡须，略显沧桑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爱，只听他笑意盈盈道：“世侄有心，但祝无妨。”
太后一脸慈祥地看着这个自小在她眼皮底下长大、与亲皇孙一般无二的混小子，操着手绢轻点：“哀家倒要听听你这个小混世魔王能祝些个什么。”
萧长恭咧嘴一笑：“谢皇上、太后娘娘。”
萧世子一叩首便开始了他的表演。
“那臣便祝太后——”
“明月长留千秋色，凤颜年年胜今朝，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山河象服，恩被丝纶，占尽人间富贵，美景良辰，福全九五，看遍盛世长安。”
说着一旁小厮递过一杯酒，萧长恭接过一拱手：“折将蟾苑一枝桂，泛入萱堂百岁杯。今朝寿酒泛黄花，只道凤体绵延长！”
吟罢一饮而尽，众人拍手大赞。
赫连煜微微皱眉，那些只顾拍马屁的臣子根本不管萧长恭从哪的断卷残篇摘抄化用的贺词，一听就知道是现编的。
好在皇上没有怪罪，只点着地上跪着的萧长恭，笑骂道：“朕就知道你个五大三粗只知舞枪弄棒的混小子吐不出什么珠玉，诗仙李杜听了你的文采只怕都要气活过来。”
萧长恭笑得骄傲：“臣舞文弄墨不在行，但耍枪挥棒不在话下。自当听从圣上吩咐，为我大铭赴汤蹈火，驱胡虏，安民心，上战场奋勇杀敌以报皇上天恩！”
“好！萧世子志向高远，必成一代天骄！”
“小世子年纪轻轻如此豪迈，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哈哈哈哈，世子同二殿下既有同袍之谊，又有杯酒知己之情，皇上与镇北王情同手足，当真是缘分哪！”
一片欢声笑语中，泠泠如山中溪涧的声音响起：“父皇还未曾给儿臣赏赐呢。”
皇上龙心大悦：“赏！不光赏，还要好好地赏！”
薛一美看到萧世子眼角余光瞥了自己的新主子一眼，新主子正待开口，旁边萧姓人便抢道：“臣也要讨赏！”
赫连煜扭头，皱眉看着他。
“臣早便听说圣上同我父亲曾有先帝赐予的两副披挂战甲，臣与二殿下垂涎已久，听闻早已封存，不见天日，未免可惜。臣与殿下都希望有朝一日能穿着这两副战甲上阵杀敌，求皇上不吝赐甲。”
皇上捋着小胡子，对萧长恭的忠顺十分满意，再瞧一瞧自己年少有为的二儿子，心中愈发欢喜：“恭儿胸怀大志，男儿本该如此。朕的那副披挂赏给恭儿，至于镇北王的，煜儿，你拿着吧。”
“臣谢皇上隆恩。”
“儿臣不敢领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萧长恭身子一顿，群臣疑惑，太后娘娘也微微蹙眉，皇上笑意盈盈道：“哦？镇北王的披挂你不想要，鱼老二，那你说说你想要什么？难不成想要朕的？”
“臣——”
“陛下……嘶”萧长恭感觉肋下一痛，像被人用真气刺了一下似的，忍不住小声吸气，而他身旁的赫连煜已经端端正正叩首，“儿臣别无他求，只盼太后娘娘、父皇网开一面，允我母妃出冷宫，彻查当年真相。”
萧长恭两眼一黑，他就知道！
皇上面色不虞，太后看了皇上一眼，只微微叹气。薛一美对二皇子母妃的事虽了解不多，但有一点却是知道，他的母妃德妃娘娘因与人私通被打入冷宫，连同当时刚刚出生不久的二皇子一起扔进去，任其自生自灭。
而随着二皇子渐渐长大，其容貌肖似皇上，据说当时皇上正在乾元宫批奏折，听完小太监来报只长长叹了口气：“稚子何辜。”二皇子这才被准允出冷宫，但在众皇子之中仍受尽白眼与排挤。
这个要求早在四年前赫连煜被封定远王的时候已经被拒绝过了。
“朕说过。”皇帝脸色一沉，捏紧手中酒杯，“此事休要再提。”
即便中间搁了数十人，薛一美仍感受到皇帝话中彻骨的寒意与不悦。在宫里，与人私通是大忌，更是皇室的耻辱。
“德妃虞氏德行有亏，二殿下屡次三番提起当年旧事、抗旨不遵，莫非是对当年皇上与太后的判决有何不满？？”风向调转韩相立马急着跳出来扣锅。
“儿臣不敢。只是……”
皇帝怒斥：“住口。咳咳咳！”一旁的小太监急忙递了水和手帕过去。
太后淡淡提醒：“皇帝。切勿动怒。”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赫连煜，声音也冷下来：“煜儿，当年的事你还太小，今天是皇祖母的寿宴，看在你孝心有嘉，便不罚你了，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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