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经叛道,颠覆批判。
多么振奋人心的话语。
白瑕承认自己有一刻的动摇,而当他准备答应的时候,如同做梦一般,身体再一次不听使唤,他好像短暂地从角色里抽离出来,看着陈二伸手揽住段行椿瘦弱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然后一起入了红帐。
烛光微漾,红纱帐暖。
这是属于陈二这个悲惨之人生命中难得的春天。
白瑕抱着手臂看着,既不为这样的发展对他感到怜悯,也不为他感到高兴。
他只是忽然有些明悟:原来即使是这样的人,这样落魄的草根,也会在人生中的某一阶段收获属于他的幸福吗。
如果以整个人生为维度去看,其实每个人都会得到或失去一些东西,有低谷就一定会有高峰,再不如何的人,也会得到一些特别的东西。
人人皆有得意时,所以从命运角度来看,并没有什么不同——是的,如果你选择抽离出来,这些就是很明显的事情,所有权势钱财名利只是细节的多少,在这张巨大的命运网谱上,这样的细节根本微不足道。
可当这些横亘在个人命运之中呢,则是一道天堑。
就像在蚂蚁周围划一圈线,隔开它能去的所有方向,蚂蚁急得团团转也找不到出路,可在人眼里,那只是一道线罢了。
……啊。
这就是师父眼里的苍生吗?
每个人一生的样子,都只是他眼里平常又普通的一道线吗?
如果这样去理解的话,就能懂为什么他对待他人命运是如此淡漠的态度了吧。几百几千条没什么区别的线交织在眼前的时候,比起仔细去看上面的绒毛,第一时间只觉得烦闷吧。
数以万万计的苍生命运,那是如何的场面,白瑕想也不敢想。
然而,他仍旧稍微发散了一些。
师父不仅是“司命”,还是神明。
作为神,眼里就不只有人类了。
那么,如果把其他生灵也一视同仁地算进来……不,不行,这个量太大了。
白瑕感到头脑发胀。
暂且没有师父那种算力,还是先放过自己吧。
再回过神来看陈二的情况,时间线已经往后挪了几分,每一天浓缩成浮光掠影的几个片段过得飞速,就像第一次看到最后的那个阶段一样。
后面的故事意料之内。陈二与段行椿私合被发现,陈二遭受毒打,那些人生生打断他一条腿,连他父母也没有放过,全部充作下等的奴仆,而段行椿的下场也没比他好到哪去。像所有离谱话本里会写的那样,段行椿竟然一下就怀上了陈二的孩子。
生米煮成熟饭,段行椿拼死拼活只为护住陈二和孩子。陈二视角的最后,白瑕被推搡着跪到脏污的河水里,看着段行椿被一群人抓着手臂离开。
又冷又累,这一刻的绝望感同身受。
白瑕在水里泡了半天,才恢复几分力气,想着,陈二确实不是绝对的坏人,他或许只是比较莽撞,但这种莽撞程度实在是人之常情……
白瑕慢慢从湿泥中爬起来,抹了抹脸。一瘸一拐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之后的陈二隐姓埋名,再也没回家乡。他仍旧是戏班的班主,只是比出发时头发更白了一些。
当他踉踉跄跄走到师父面前,他扑棱着趴在地上,一片狼籍。老李低头看着他,目光充满哀怜。
忽然,他的目光被下面一个活生生的小东西刺伤了。
“这是谁?这是谁!”陈二大吼大叫。
老李手里牵着个小孩。
“这是我在天门桥下捡到的孩子……”
不等老李解释完,陈二双眼发红,咆哮着冲上去,把小孩一把夺过来,掐着小孩纤细脆弱的脖颈,把小孩吓得脸色苍白。
“畜生!你干什么!”老李拼命去掰他的手,好不容易掰开,小孩受到刺激发不出声音,脖子一圈猩红的手印。老李心疼坏了,掉下浊黄的眼泪,紧紧抱住孩子,“没事了,没事了。”
“我要打死他!”陈二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道,“管他是老人还是小孩!为什么都要跟我抢!”
“他能跟你抢什么!”老李话音渐弱,目光落到他的腿和手里的拐棍上。
……
陈二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普通百姓。
家里贫穷,年幼时就被父母卖掉,学了多年唱戏,短暂地有过妻儿,随后被人打断腿,当着戏班班主却一无所有。
他一生没见过自己孩子长什么样,每每遇到带着小孩的母亲都慷慨掏出并不富裕的钱袋,给对方一点铜板或者甜食。同时,他又讨厌自己周围的一切。父母、权贵、恩师、戏班……他尤其讨厌师父捡来的那个孩子,那个取名为落川的、长得尤其漂亮、嗓子好得像是老天追着喂饭的孩子。
那个孩子抢走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隔着三尺戏台,不再年少的陈二和风华正茂的落川遥遥相望,透过角色的壳子,白瑕和青敛再度重逢,只是眼里都有了些对方读不懂的东西。
再后来,落川被陈二陷害,卖去冥婚,老李头被风雪刮断的房梁压身,天门五残的故事再度轮转。老李头的琴弦被陈二拿起来,陈二最后另一条腿也被落川带人打断了,最后麻木地一日又一日拉着二胡。
青敛看着白瑕,白瑕看着青敛。
还是青敛先开口:“你看上去很疲惫。”
白瑕叹了口气:“或许是代入陈二久了,我现在看到你这张脸,总想给你一拳。”
青敛点点头:“我也是。”
两人一阵沉默。
白瑕:“这次似乎太快了,所以才这么累。”
青敛伸出手指,黑色的蝴蝶款款落在他的指尖:“这正是我想说的。我感觉,它的力量似乎就要消耗完了。最多,还能进行一次回溯。”
白瑕强打精神,坐起身来:“我们先梳理一下吧。我早就想问你可惜没有机会——最开始那段时间,你去哪了?”
青敛叹了口气:“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
随后,青敛一五一十地陈述了自己在第二次回溯时的见闻。
陈二离开戏班的时候落川还未出生。青敛便跟随着段行椿的视角,他能看出来白瑕附身了陈二,所以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直到几个月后陈二与段行椿分开,他仍旧是段行椿的视角,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我遇见了段城雪……”青敛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不,准确地说,我遇见的是幼年时期的段城雪,虽然还很小,但眉眼跟后来的段家主很像。”
他在行将就木的段行椿那里,偶然遇见了年幼的段城雪和他母亲泊月郡主。
千钧一发之际,青敛强行附了段行椿的身。
在泊月郡主的帮助下,段行椿将未足月而生下的孩子送到了天门关戏班,随后自己衰竭而亡,果真应了算命的那句话。
“所以……”白瑕大脑混乱中,得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落川是陈二的亲生儿子?!”
青敛点点头:“是的。不过,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幻境总是在变动中,第一轮给出的信息在第二轮回溯里或许并不准确。”
“这么说,我们只需要理每一次回溯的线,然后找出那些固定的东西就好了。时间上不固定,落川也许是婴儿也许是个三四岁的小孩,但他是陈二孩子这一点应该是绝对的。陈二并不知道落川是自己的孩子,因为仇恨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落川身上,而落川被长期故意打压下也实行了报复……天啊。”白瑕出神地嘀咕,“这也太阴差阳错了一点。”
“你还好吗?”青敛语气平缓地问。
他们如何,老实说他并不关心,他只担心白瑕会不会太代入陈二的情绪出不来。
白瑕道:“我没事。”
两人又安静一会。
白瑕忽然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你说,这对父子到最后到底有没有得知真相?”
青敛目光闪烁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回答:“我不知道,不过知道真相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一种残忍。”
白瑕深叹:“他们应该有得知真相的权利。”
青敛摸了摸他的头发:“觉得很不甘是么?”
白瑕闷哼一声。
青敛抚摸着他,继续道: “如果是在清楚的情况下自发做的一些行为,或许还不是那么无法接受。可是完全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深爱儿子的父亲对儿子反目成仇,最后被亲生孩子报复,这实在太无力了。”
白瑕:“你把我想的都说出来了。”
青敛轻笑着收回了手。
“真是充满荒谬的草台班子啊。”
白瑕摸了摸头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恼羞成怒:“喂你……不要总学师父说一些意味不明的话啊!”
青敛站起身,向他伸出手,白瑕毫不客气地拍开,自己跳了下来。
“还剩最后一次回溯机会?”白瑕转头问他。
青敛:“嗯,你还想了解什么?”
白瑕抬起头,望着星河倒挂的穹顶,流光从顶上倾泻下来:“你说,这中途是不是有机会让他们了解到真相?”
青敛沉吟片刻:“很难。”
“据我所知,戏班里面没有知道落川真正身份的人,为了防止段家的追杀,落川身上也没有带任何信物,护送落川到天门关的仆从下落不明,估计也是遇害了,不然落川不会被就这么匆忙地被丢到天门关桥下,而陈二那边,知道事情详情的也只有老李头……”
“以目前仅剩的力量来看,完整地从头再来是不可能的,只能挑一些关键节点进行回溯。”
“那还是有机会是吗?”
“……”青敛唇角的笑意微冷。
“白瑕,你有时候真是过于固执。”
“你能强行附身段行椿,就说明你不是对他们毫无感情。”白瑕与他视线相对。
“……”青敛看进他干净的眸子,终于不得不承认,“对。但你也知道,这种机会来之不易,与其浪费在不必要的事情上,不如找找可能用到的线索。”
“哦。”白瑕无动于衷,“我以为你在乎我的选择,所以才问我的意见。”
青敛低了一会头,正当白瑕觉得自己戳伤了他准备安慰的时候,对方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小白,你真的很可爱。”
他抬起手指擦拭去眼尾的泪水。
白瑕神情复杂地收回手:“你是不是也跟你那个疯子兄长一样,有点不正常?”
青敛反抓住他的手,眸子深邃得令他看不懂:“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面对这样的视线,白瑕能也仅能地撇撇嘴。
“所以是去试呢,还是不去试呢?”
青敛一脸无奈的样子:“既然你这么说了,就去试吧,真拿你没办法。”
白瑕笑得灿烂:“我就知道师兄是好人,那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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