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
“你退后。”亦绯天拦住顾千声。
“可是你……”顾千声焦急，然而再怎么急也没用，亦绯天依旧缓缓摇了摇头。
“今时不同往日，不像上次那样……那次让你来，是知你无虞。”
“现在也一样的。”
“不一样。现在舍不得了。”
无法言说顾千声看过来的那一眼有多复杂，他的神明大人，总是有一种静静地震撼人心的本事。你说他不通人情，他分明精通得很，三言两语就把顾千声定在原地不得动弹，等后者再反应过来，亦绯天已经展开了屏障，将他隔离在外。
顾千声想过去，可脚底的云生了根一样，将他紧紧缠住。顾千声刚成为神仙，其他元素都不熟，只会控风，他越挣扎捆得越紧，甚至有部分伸进了他的衣服里，与皮肤亲密接触。一来二去，顾千声又急又羞，怒吼道：“亦绯天！！！”
亦绯天报之以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乖，等我回来。”
顾千声眼眶都红了，可亦绯天还是抬起手，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现在没人打扰了，新垣陌轩，我们来谈谈交易吧。”
李乘风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嘴上说的好听，其实也心有挂碍，舍不得死吧？”
新垣陌轩坐在一个高大的鬼怪的肩膀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看上去更小了。
“你很失望？”
“不，心有挂碍对我来说是好事。只是我有些气恼，让你挂念的人不是我。”新垣陌轩意有所指地望向顾千声那边，又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
“对你来说是一样的吧，你也不是想我真的爱上你。”亦绯天随意地说。
“你说这话可一点都不像个神明。”新垣陌轩深深盯着他。
“我本来就不是神。”亦绯天云淡风轻。
“你说什么？”新垣陌轩瞳孔骤然缩小，一下从鬼怪身上跳下来，“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万遍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当作神明，恐怕根据人的定义来说，我没有哪点是符合神的特征的吧。”
新垣陌轩狠狠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亦绯天被盯得头皮隐隐发麻，想要合口托出的真相在喉咙里打了个转：“你们拜的是我，还是你们心里的欲/望，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亦绯天这么一说，新垣陌轩放下心来，双手交叉，脚步轻快地点了点：“哦，当然。不管你是什么，你只要符合人的想象，那么你就是。至于你原本是什么东西，这重要么？”
亦绯天笑了起来。
“引导人推翻或拥立一个神，远不如自己做这个神快活，不是吗？”
新垣陌轩挑了挑眉：“你想叫我做神？”
“有什么不可以呢？”
“你不怕生灵涂炭？”
“生灵与我有什么关系。”
“听起来是个有趣的提议，不过免了，我不爱坐太高的位子。”
“那就没的谈了。”
两人达成一致，同时退后，新垣陌轩吩咐左右：“动手。”
新垣陌轩继而笑吟吟望着亦绯天：“既然你觉得生灵与你无关，那便索性不要插手，安安静静呆在那看出好戏吧，你能做到我就不对外面那个神侍动手。”
亦绯天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眸光：“你在威胁我？”
新垣陌轩果然看不出顾千声的身份，若是能看出来，想必不会放过。
他不让顾千声出手，就是因为今非昔比，但凡顾千声会调用天下生灵，一出手就再也逃不过新垣陌轩的追杀了。
后世的小邪神，不是现在尚且青涩稚嫩的顾千声能对付的了的。
黑玫瑰契约成功后，新垣陌轩根本没把那个小神侍当回事，亦绯天的态度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咦？真是奇怪，请你看戏怎么能算威胁呢？李乘风，给大人看座。”
好在现在的小邪神也很青涩啊……亦绯天暗自叹了口气。
李乘风目光扫过亦绯天，真给他搬了张椅子坐下，随后拿着块通体血红的晶体，插进了血色法阵的中央。
空气中又弥漫了浓稠的腐朽气息和血腥味，新垣陌轩皱皱鼻子，觉得很难闻，转头对李乘风说了什么，那群骷髅军队在李乘风下整齐划一地列队，将溢散的鬼怨吸食干净。
李乘风的实力似乎直接与骷髅军队挂钩。在鬼魂一界，李乘风俨然成了它们的王，它们对他俯首称臣，将掠夺来的力量都奉予鬼王。亦绯天眼睁睁看着李乘风后背长出一双骨翼。
他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西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看来，我们要感谢你展开屏障了。”新垣陌轩对亦绯天说。
血阵一开始启动，抽取的不是阵里面的力量，而是阵外的。
亦绯天压抑着愤怒，抬手将屏障外的顾千声拉了进来，在他身上丢了三四层防护膜，无妄海同款那种。
自从继承了另一个世界自己的力量，这些法门他倒是无师自通了。可惜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力量不够。
只能等新垣陌轩被法阵削弱后发起突袭，时间到底还是太紧迫了，前后出了这么多事，前面降雨的损耗才微微恢复了一点，后面又帮顾千声重塑筋骨，规则运转的时间完全赶不上。
与此同时，他身上还叠了个群怨诅咒的debuff。如果法力能够量化，现在他的法力值怕是陌轩他们的九牛一毛吧。
真应该在前面的时候就杀了他们。
可惜他杀不了。
一不留神，顾千声和新垣陌轩就吵了起来。
准确的说，是顾千声单方面和新垣陌轩吵了起来。顾千声骂得很难听，新垣陌轩充耳不闻，并且还叫李乘风给他们沏茶。
亦绯天起身拉架，把愤怒不已的顾千声拉过来，小声道：“别跟他置气，他就爱和鬼呆在一起。”
顾千声啧了一声。亦绯天顿了顿，突然想起这孩子后世弄的锁云阁似乎也很多鬼修，不由沉默下来。
屏障隔离了视听，顾千声看不到也听不见外面的惨象，只以为还没有开始。他悄悄凑到亦绯天耳畔，问：“我们什么时候做了他？”
亦绯天抿着唇不说话。
在他面前，不断有四域人被伸出的血红色阵脚拖拽着坠入地狱，他从未如此讨厌过红色，那些长长的红就像一条条贪婪的舌头，把人卷进绞肉机里，一点一点碾碎掉，血肉变成粉末，骨头碾作齑粉，灵魂怨气化为血阵的养料，开出一枝又一枝黑色的玫瑰。
那些青壮年，少年，尚且还能跑两步，可那些老人，拄着拐杖都走不利索，一下就被绊倒，连呼救的声音都虚弱无比，轻飘飘的就没了。
有个妇女身旁的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少年挡在了母亲面前，母亲亲眼看着他被卷进去，揉碎了，母亲歇斯底里，好像被揉碎的是她的心肝。她大吼大叫，可声音在这宛如人间炼狱的场景里根本不值一提，小孩和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嗷嗷大哭着，一起被红舌头拖了进去，几息之间就没声了。
亦绯天默然注视着这一切，袖子里的拳头紧了又紧。
顾千声引入道的、刚刚学会一些仙法的半仙们，他们的能力完全不够看。对于无力反抗只能哭喊的人来说，半仙的出现就像天神降临，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些半仙们也脆弱得不堪一击，如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可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只是扑过来抢着送死罢了。
人们哭着哭着，终于绝望，开始咒骂起亦绯天，咒骂着世道不公，咒骂天道不仁。
新垣陌轩明显是可以听见看到这些场景和声音的——倒不如说，在场的人只有顾千声被蒙在鼓里，亦绯天实在把他护得太好，可亦绯天只能护住这么一个。
新垣陌轩对亦绯天露出笑容，“您果然守信，我会像跟您说的那样给您留下几个新垣氏族的活口。对了，您还有其他喜欢的人吗？我不介意多留几个。”
亦绯天说：“随便。”
都用这种惨绝人寰的手段了，装什么好人？
就在他说完的这一刻，天地间忽然诡异地静默，还在挣扎逃命的人齐刷刷对准了亦绯天的方向，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怨毒。
亦绯天这才意识到，刚刚他们的对话被新垣陌轩刻意投放到了屏障外，现在整个四域都回荡着他见死不救的冷漠话语。
下一秒，他感觉到了法则的震怒，无穷的威压随着debuff的增幅降临到他身上。
……亦绯天想吐血了。
他忍住了，没有吐。
他旁边的两人，一个忧心忡忡，一个幸灾乐祸。
“怎么了？您也会被谴责和反噬吗？”新垣陌轩捂住嘴巴，也捂不住他的笑意，“需不需要帮忙？”
“没事。”亦绯天语气平静地说，“法则一般不会对我做什么，突然震动，是因为一时间受到的弹劾太多了。等人死光了就会平静下去，诅咒带来的影响也就消失了。”
新垣陌轩恍然的一拍手：“难怪！您也巴不得他们死干净吧？”
里面的声音仍在外放。亦绯天咳了两声，将喉咙里的血腥气压下去，偏过头道：“谁知道呢。”
顾千声目光在他俩中间逡巡，表情狐疑：“你们在说些什么？”
新垣陌轩心情良好，对他厌恶的神侍也和颜悦色起来：“你家大人啊，等着世上人死光呢。”
顾千声睁大眼睛，询问地看向亦绯天。
亦绯天深深看了新垣陌轩一眼，对顾千声道：“没错，就是这样。你不该信我的。”
顾千声犹豫了一下，才放出声音说：“就算全世界都不信你，我也是信你的。”
亦绯天忽的一笑。
是啊。
袖手旁观从来都不是他的作风。
他真是讨厌这个世界，真讨厌人啊。
既然决定了，说出口了，从一开始就确信的事情……又怎么能变？怎可能变？
新垣陌轩跟着他一齐笑起来，半晌，亦绯天擦了擦眼角，转向笑得正开心的新垣陌轩：“陌轩公子。”
“嗯？您请说。”
“切莫太高兴，免得乐极生悲。”
“大人说笑了。”新垣陌轩如今胜券在握，相当有自信，微微笑着，“难道您还能够改变什么吗？”
亦绯天忽然收了笑容，面无表情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眼见不为实啊？”
新垣陌轩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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