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瑕在街坊中转悠,隐隐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天上权力更替的事情不知怎么流传到了人间,可能是刻意放任,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也没人阻止,闹得人心惶惶。
人们自然是不愿意的,那流云仙宫是多少人憧憬向往之所?再不济也是属于人族的,怎么能给妖族管辖呢?
是以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百姓自发举着幌子喊口号,让人心下很不安。
白瑕皱着眉,战争才结束多久啊,到底谁这么没良心,整这么个事。
想着想着,一下头晕目眩,他已经是万分娴熟地掏出颗丹药送入口中。
状态一天比一天糟,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少时日。
其实自己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本就是死而复生之人,连问心阵都不承认是生灵,加上南疆被抽血,后来一路颠沛流离,强行突破境界,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告诉师父吗?就算告诉他有什么用呢?早在南疆的时候白瑕就明白,生命是得拿生命换的,时间也是得拿时间换的。
即使是亦绯天,也不能为一己私情为他耗费众多逆天改命啊。
连活着都是逆天而行的存在,又怎么能够奢求长远。如果有一天真的要消亡,他只希望离亦绯天,离青敛,离周家越远越好。
此生已足够,不必有来世。
他在角落缓了一会,渐渐又好起来,于是站起身继续赶路。
“哥哥,你要去哪?”
白瑕低头一看,是一个小姑娘,眼睛睁得大大的,天真懵懂地问他。
白瑕揉了揉她的头发:“哥哥要赶路啊。”
“可是哥哥刚才脸色很不好的样子,哥哥不能歇一歇吗?”
“歇不了呀,时间太珍贵了。”
“那哥哥是要去哪呢?”
白瑕这次没回答她,而是给她掏了块糖。
望着小姑娘蹦蹦跳跳地离开,白瑕心说,哥哥也不知道啊。
论起身体的破败,横跨东西南北,身体犹如破布的凌清寒更胜一筹。
谁都不知道他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跟了白瑕一路,也不知道眼睁睁看着布局全毁,问心阵尽了,这个人还想要些什么。
唯一一个天道的傀儡,天道没有把他当回事,他自己也浑浑噩噩的没有把自己当回事。所有人都将他遗忘了。
他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他得不到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拥有。
终于,他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或许是倒春寒,凉风迎头吹了他一头。
他觉得有些冷,捂着嘴咳了两声,咳出了点血。他不在意那点血沫子,直接拿胳膊肘上的布料揩了揩。
白瑕静静地等他咳完。
他知道眼下这人一路跟着自己,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也许是受到亦绯天的影响,段城雪之后他总对这些病秧子多一些宽容。
抹完了嘴,那人居然还颇有风度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细声慢调地说:“白少侠是吗?我找你很久了。”
白瑕手搭在定霜上:“你是谁?”
一人行走江湖,他早就习惯了剑不离手。
“我是你师兄的哥哥。”凌清寒道。
“我从没听说过他有哥哥。”白瑕慢条斯理,是回绝之意。
“他什么事都告诉你吗?”这话说得不算挑衅,而是诛心。
白瑕停顿一瞬,倏地抽出剑,寒光直指凌清寒,端的是风韵霜意:“居心叵测之人,当诛。”
凌清寒并不恼,闻言反而隐隐带着些笑意:“好一枚风霜雕刻的美玉啊。”
他不退不避,直往剑尖那里走去,剑风的凛冽硬生生地刮开他灰旧的衣袍,露出苍白的皮肤。
白瑕很不理解他们这类疯子。明明一副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喋血的样子,还硬往刀尖上凑。
直到那道脆弱的脖颈被锋利的剑刃划出一道带着霜花的血丝,白瑕方往后退了半步。
“你也不是能理解他的人,为什么对他这么死心塌地的?
“看到他如此为人,你难道不想逃吗?
“你们一个天生魔道,一个苍生正道,当真能够合拍?”
凌清寒轻声说着,眼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仿佛真的是在困惑为什么。
凌清寒一面逼近,白瑕一面后退。
白瑕只觉得很不正常。
无端的寒意让他手指微微颤抖,好像又要发作了,刚刚吃下的药一点用也没有。
“你拿不住剑呢。”
凌清寒话一说完,白瑕的剑就掉在地上,清脆一声响。
白瑕心口绞痛,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感觉到凌清寒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戳了戳他的脸蛋,随后惊叹道:“果然是玉骨冰肌。”
白瑕木着脸,自发理解为,他现在冷得像一具尸体。
凌清寒不知道掏出了颗什么东西,给他喂了下去。
“现在我问你答,我保你性命无攸,同意?”
凌清寒捂着他嘴,自顾自道:“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白瑕瞳孔逐渐失焦,似云里雾里。
“我开始问了,你为什么愿意和他们走在一起?”
白瑕目光涣散,轻声回答道:“至少他们做坏事,并不是出于恶意。”
凌清寒听了什么好笑的话似的,大笑起来:“不出于恶意的作恶,岂不是比纯粹出自恶意的作恶更可怕?”
白瑕说:“我不与恶比恶,恶是没有下限的,他们做那些事,我不认同,我也不反对,只是我自己不会做。”
“你不是喜欢以恶制恶吗?我听说,你很暴力。”
白瑕愣怔片刻,才缓缓道:“我只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做,我不喜欢打人。”
“真傻啊,你和世人都是。
“世人惯常将人分为善恶两面,也以此侍神。殊不知,善也是他,恶也是他。
“太上忘情,冷冽到极致是苍生大爱,热烈到极致是堕落□□,可是那最冷心冷情的存在,生是桃花灼灼,死是离火焚世,善恶交替,哪有什么好神邪神之分呢?
“善恶是人们加诸于他的标签,因为在人心里,神就是个婊//子,得和他们一起堕落才是,凭什么他一人置身事外高高在上?
“可是他们不知,神不轻易搭理他们的要求,是因为……恶到极致,方能得到神的垂怜。”
“……”
“你不信么?可事实分明很明显吧。愚善从不能让你那位师父动容,反而那些你理解不了的恶人恶事,总是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停留包庇。”
白瑕空茫地眨了眨眼睛,泪水无声地从脸颊两边流下。
“说到你心坎里了是吗?呵呵。你师父也和正道仙门那些人一样,鼓励你一万遍努力的价值,都掩盖不了他们扭头就称赞欣赏那些天才的事实。他只是哄你乖乖听话,又不是真喜欢你。他要是真喜欢你,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流落在外面这么久,一点也不来找你、甚至不过问一句?”
白瑕闭上了眼睛。
凌清寒说得有点苦涩,又有点好笑:“你和我一样,表面上为他所用,疲于奔命,他也从不对你说一分重话,可是你却明知,他待你远不如他待其他人。”
他真笑了起来,只是比起白瑕,更像是笑自己。
白瑕终于伸出手臂,轻轻拉住了凌清寒的布衣。“别说了……我求你。”
凌清寒也不想说下去了。
世事就是这样,但凡扯及了真心,便分不出谁比谁更可怜,谁比谁更好笑。
“好点了?我请你喝酒?”
“你自己都风尘仆仆的。”
“你不懂,就是风尘仆仆的人酒才好喝。”
两人真去喝酒。
酒过三巡,白瑕道:“我算是信你和那家伙是亲兄弟了。”
“哦,怎么说?”
“都不说人话,都把真正该说的话藏得深深的,生怕别人知道似的。”
凌清寒并不同意这话,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闷下去:“我一向跟他说真话,连他真名血脉都告诉他了,只是他不信我。”
白瑕笑了一下:“我就不一样了,他说什么我都信,若是他愿意同我说真话,我一定信他。”
“得了吧。”凌清寒摇了摇酒杯,“你怎么知道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就是分不清真假才恼人呢!”
白瑕不说话。心里想着,不用你说,我就是知道。
就是知道他来真的,我才要跑。
见酒友不搭话,凌清寒又拿肩膀去碰他:“哎,他就是个臭石头,你别喜欢他了,这小子有什么好,还不如喜欢喜欢我。我活到现在还是死到现在,都还没人喜欢我呢。”
白瑕却还是不理他,自顾自在那出神,也不由自主说出声来:“真的能有人心怀天地,心怀万民么?我没见过这样的人。”
“你一个走苍生正道的,你问我?”凌清寒试了一试,冷笑道,“都坐忘境了,这不是坚定得很!”
白瑕只得苦笑。
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与青敛的哥哥聊大不大道的问题。
反正也只是闲聊罢了。
这酒喝到下半场,两人都醉得东倒西歪,给尘无咎看得眉头直跳。
好不容易处理完流云宫的事情,顺着通讯符过来一看,就看到两个喝得跟死狗一样的人。
这场景真是太匪夷所思,以至于尘阁主第一个念头是:怎么还带买一送一的?
勾了勾手指命手下把凌清寒拖走,又一边生闷气一边等白瑕醒酒。
他这一坐,坐到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白瑕终于悠悠转醒,边揉着脑袋边坐起来,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扒自己的剑还在不在。
尘无咎看向在场的最后一人:“你师父很担心你。”
白瑕其实早就清醒了,但他更不想对着尘无咎,他对这人好感不多,也不当对方是谁,只握紧手里的剑,淡淡说:“我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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