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三千多年前至暗的那个夜晚,到处充满着令人难受的气味和不详的气息,周围不时有人倒下。
但今夜并不似那时候,那时候求生无门,到处都是绝望,人们之间发生争执,互相撕扯起来,今夜却异常安静,也异常团结。
九条天阶在苍茫夜色中闪烁着微微的银光,而比那银光更绚丽夺目的,是火光。
“醒醒,醒醒!”
尘无咎睁开眼睛,看着小凤凰焦急的面容,还有些迷糊的眼神瞬间清醒过来,“出什么事了?”
小凤凰急得要命,不想跟他废话,劈头盖脸地问:“尊主呢?”
亦绯天……想起来了。
在回廊上他们彼此依偎在一起,亦绯天让他顺势躺下,一下一下用手抚着他的头发,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尘无咎一下露出非常惊慌的表情,像是遭遇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
想到亦绯天先前的推心置腹,温温柔柔的动作和平静如水的嗓音,他心里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如果,亦绯天是特意来跟他道别的呢?
“我爱你,也爱这个世界。”这句话言犹在耳。方才听了是甜蜜,现在听了就是胆战心惊。
亦绯天这个人太难懂了,说不定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如果趁他们都不留意的时候去找了天道要回另外半副神格,那他身上好不容易有的人性就会消失。
那不只是单纯成不成神的问题,而是……成了神明,真正的“亦绯天”就会被压制,再也找不回来。那对亦绯天而言,和寻死也没什么区别。
就算他说不想死了,尘无咎也根本不敢信。
“我不知道,快,快找他!”
“什么?你把尊主弄丢了?!”小凤凰立刻反应过来,“我真是服了你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这个关头还能睡得着觉啊?我去叫其他人。”
几人几乎将离宫翻了个底朝天,但是都没有看见亦绯天的身影。
尘无咎像抽走了活性似的,颇有些失魂落魄地在回廊前徘徊。
他不知道在哪才能找到天道,也知道天道想必不会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
尘无咎从来没这么惊慌过。大脑一片混乱,无法思考。
——你在哪?你究竟还能去哪?
“阁主大人,您在这乱转什么呢?无头苍蝇一样。”披着衣服看起来也刚睡醒的青敛打了个呵欠,拿手捂住嘴巴,边打边用一种要死不活的语气挖苦道。
“你师父不见了。”尘无咎也没心情与他拌嘴,说着,无比懊恼地抓了抓脑袋。
“哈?”青敛用一种看若智的眼神看着他家阁主大人,“那你为什么不去万壑楼和天阶那边找呢?”
尘无咎如梦初醒。
对了,到万壑楼去吧。
那是他的苍生,他的臣民。
站在终点处,总能看见他吧?
……
天阶是名副其实的登天长阶。最初它延展开来之时,尘无咎就知道它的样子。
但也只有这时候亲眼去看,他才明白天阶这九条路的出世是怎样一个神迹。
人们自发地排成长长的队列,一个接一个地往上走。那石阶既无扶手也无缆绳,苔滑且险,长长的一条,从天上抛至人间,像九条华光。
从前总是闹着质问并不存在仙神的人这一刻也回归静默。天道来时尘无咎就在亦绯天身边,所以他明白为什么亦绯天说凡人总是会上天的。
因为凌清寒——天道埋下的棋子,在遇到他们之前,就已经完成了民间舆情的建置工作。如白瑕看见的一样,人们已经失去了对流云宫为首的众仙门的信任,无论那时候他死不死,万壑楼开不开启,他们都会在日渐一日的不安之中,选择登天。
而天道本就打算给他们放门,让他们能够登上原本筛选弟子用的天阶。
祂对人没有那样的恨意,自然也不会选择覆灭人间。
覆灭仙门倒是好办,只要过多的凡人登上流云大陆,流云大陆承载不过来,自然就崩塌了。
亦绯天听完祂所说的真相,倒也选了同样的路子。就是这个决定,一度让尘无咎觉得他确实想清楚了,要最理性地选择留存最大化,牺牲部分人。
然而,当看见眼前景象,尘无咎就知道,不会这样。
如果他是亦绯天,他也不会这么选。
那些燃烧着的、高高举过头顶的火把,繁若浩瀚星辰,照亮一队又一队弯延不绝的行人。攀爬艰难,仿若朝圣。
只是这一回,他们不是从千万里外赶往离宫,而是向着自己的生活而朝圣。
银色的天阶永远照不过鲜活的火焰,那完全不掺水分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天阶何其难难,不时就会有人从上掉下去,可没有人惊慌失措,黑压压一片人的身影里,只能看得见一双双坚定的眸子,里面闪耀着火光,坚定得触目惊心。前仆后继,不绝如缕。
凡人皆蝼蚁。
但此时此景,是多少鬼斧神工都不能比过的震撼。
那些永不停滞的丝带,在天地之间交错构成无比壮丽的图案,举着火把的人成为其间最亮丽的点缀,他们或许身材矮小,或许皮肤黝黑,或许满脸沟壑,或许其貌不扬,或许自私自利,或许偷鸡摸狗,或许广爱众生,或许沽名钓誉……但是,谁在乎?
活下去的机会是平等的,因为人生来平等,因为众生平等。
若人生来多艰,上苍不会优待哪一个人,无论年龄,无论样貌,无论种族,无论性别,甚至无论性向……
那想要为自己活下去,想要为自己谋一个前途,又有何不对?
想活下去不寒碜。
为你的我的他的她的都不对,那什么是对的?
“为什么”这三个字一问出,就已经告知你答案,“为了什么都是对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不用问太多,不必答太多。
有人愿意牺牲自己将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他人。譬如一些老人和重病之人,心知时日无多,便主动为他们挡恶鬼啃噬,拖延时间让他人安全通过。
有人自发地站出来维持秩序,自己站在最后,让妇女孩童先上。就像那些白衣服的修士,没有任何人要求他们那样做,但他们依旧护送着其他地区的百姓赶往天阶处。善良的白衣女修将孩子牵上来,让他不要害怕不要往下看,永远向着前方走。
有人无赖了一辈子,最后竟然也会做成全他人这种美事。譬如居无赖,在南疆时连护身符都要多拿几张,可是他此时却也站在底下,让弟弟妹妹们登上去,轮到他时却是没有时间了……居无赖没有大吼大叫,只是目送着他们,对着不安往下看的居思仪笑笑,摆手叫她回过头去好好走路。
……
无论是哪一条路,在天阶下方仰着脑袋,目送着守护着他人的人,总是比登上去的多得多。
尘无咎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视线就模糊了。
他从未如此懂得过亦绯天。
人类啊,就是这般令人嫌弃,又是这般令人动容。如此这般,如何割舍,又如何能够放得下?
亦绯天他……其实还是想尽可能救下每一个人,是吗?
不去牺牲谁,而救下全部,那他是想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他舍不得任何一个人,因为任何人都可能是别人的谁。
他理解尘无咎失去恋人的心情,不忍心他失去自己……但他看着北方那个大叔将一位抱着孩子的阿姨扶上天阶的时候,是否也会想起自己的爱人呢?
他是否也想拉一把那个大叔,让其活下来呢?
他是否能够忍心看到阿姨转过去的一刹,眼中闪过的泪花呢?
他是否能够忍心看,怀里的孩子向父亲不断挥举的小拳头呢?
凡人但凡活着就有那么多苦,这片土地上的多灾多难,往往人承受得最多。长久以来,人们因灾祸变得麻木不仁,又因灾祸变得空前团结。或麻木或积极从不是稀缺的东西,但已知会死还依旧挣扎,那是生之本能。
灾祸一秒不至,死亡一秒不降临头顶,终是要再搏一分。
留在底下的人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想方设法地打鬼,维护天阶周围的安全。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审问有能力的人:真的做到极致了吗?真的不能再帮一把了吗?真的不会后悔吗?
比生离死别更真挚,比问心阵更迫在眉睫,比电影戏剧更令人动容。
尘无咎走过天下四域的天阶尽头,见过万万人,万万张面孔。
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做最后的斗争。
忽然,他视线看到什么,停留在人影交驳、灯火阑珊处。
那里有个身着红衣的美人,将一块黄澄澄的芝麻糖俯身递给一个小女孩,不知他说了什么,逗得小女孩咯咯直笑。
对方察觉到视线,抬起头,也看见了尘无咎。
火光映照着那张漂亮的面孔,以至于显得陌生。
尘无咎一时不敢相认。
亦绯天奇怪地看着他,等人群从面前经过,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
光线明明灭灭,一如他们产生分歧的那个夜晚。
与那晚不同的是,那晚的光影是沉默的,今晚却喧噪不已。
明暗在不断的立场切换中几近圆满,天地失色,只留一抹明艳的红。
“怎么了?”
还是那样好听的声音。
尘无咎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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