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夜

雪夜。

大而冷的月亮照着荒原,白毛风像刀,一刀要刮下一块肉来。

指头起了血泡,被风一吹,比手里的长矛还硬。矛是铁的,粘在手上,又重又疼。那手感受不到朔风砭人的痛楚,反将长矛握得更紧。

要杀人了。

徐照夜咪起眼,略过前面一片白毛裹的轻甲,盯紧了前面的人。

苍茫冰原之间,那人一身玄甲,踏雪而来,如破开天地鸿蒙,滴下一滴最深沉的墨点。玄色狼皮披风之下,一只手缓缓举起,定在半空不动了。

那只手臂挥下,储殷军的刀就要见血。

血债要用血来偿。

阵前,姬无痕的目光穿透苍茫的夜色,落在北朔人的王帐上。她眼底有火在烧。她咬紧了口中的断刃。

断刃带着铁锈味,是阿越的血的味道。

阿越死的时候才十四岁,跟她一般大的年纪,额间有块不规则的红斑,笑起来像刚醒的幼虎。别人笑她头上长王,她却不笑。她认真地说:“阿娘说,这是天神的亲吻。是赐予最英勇孩子的奖章。”

阿越生下来的时候,她娘就死了。她娘是在马背上生的她,砍下第八个北朔人的头颅时,忽然觉得腹间一阵绞痛。

她娘以为自己中刀,却看双腿之间溢出鲜血,和敌人的血一起,把马的鬃毛染得鲜红。

她咬牙砍倒了最后一个敌人,强撑着奔入雪山,借着茫茫白雪的遮掩,诞下了她唯一的孩子。

英雄诞下了英雄的孩子,生命如鲜血一般流逝。她看着还没学会哭的孩子,用牙齿咬断了脐带。

她安抚地摸了摸她的战马,刀利落地刺入马的额间。马软倒下来,她剖开马腹,将自己的孩子藏在里面。

临行前,她的手上沾了分娩的血,点在小阿越的额间,鲜血洇成不规则的红斑。她含着泪水亲吻了刚出生的孩子,然后英勇赴死。

阿越母亲的故事早就传遍大殷。阿越很敬佩她的母亲,也恨透了北朔人。

阿越总是说:“我要割下狼王的头来,供奉我娘。”

可是阿越死了,作为她的护卫死的。她死的时候也是冬天,姬无痕率军奇袭北朔右王,眼看着就要活捉,却落入了北朔人的圈套。

战场瞬息万变,她已陷入重围,眼见着要折在此处。阿越却告诉她:“将军,我一直记得我阿娘。阿娘是个英雄,我也不能差。我的仇,就拜托将军了。”

她亲率五十人冲入敌阵。白雪漫天,使她看不到阿越的背影。姬无痕找到她的尸体时,却看她与右王滚在一处,身上已被刀砍得不成样子。

而她手中的刀,深深洞穿了右王的心脏。

北朔的右王死了,俘虏的北朔人也死了,可她们换不回阿越。

阿越从不唤她殿下。她是她永远的将军。

她要替阿越报仇。

*

入耳只有风声。姬无痕目如鹰隼,居高临下,直视着雪夜深处。储殷军兵士的神经皆绷紧到极致,箭已上了弦,只待一声令下。

远方忽有沙沙踩雪之声。这声音挑着战士们的神经,弓弦拉满,连弩将发,战马的蹄已经抬起来,跃跃欲发——姬无痕却摇了摇头。

领头的鹰隼极有耐心,藏起了锋利的鹰爪。储殷军悄悄缩回到暗夜里,一声不闻。

大雪深处。

朔人埋伏于雪丘之后。极目远眺,只见一片雪白,并无一丝人马痕迹。近处有几只倒毙的雪狐,把雪地染上红色。这东西身上绑了茅草,跑动起来沙沙地响,像是马蹄踩雪。

雪狐轻矫,伪装成马踏雪,以此诱敌,再合适不过。

探子回报:“无人。可以扎营。”

乌尔汗王已经年迈,满头白发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她打了个手势——大漠里长养出的狼最是狡猾老辣,务必确认没有一丝危险,才可做窝。

几名朔人勇士无声领命。她们翻身跃上最好的快马,朝着雪原深处而去。

乌尔汗王女乌巴托尚且稚嫩,她盯着同胞的身影缩成几个黑点,疑惑地朝额吉眨了眨眼。

额吉的凶名远扬北朔十八部。她教自己要当大漠上最厉害的勇士,今天怎么反而胆小起来?

乌巴托不知道,东边的苍鹰长大,要吃掉北边的老狼。

那几个朔人探子越来越近了。徐照夜盯紧了那几个黑点,拉满弓弦,那几人靠近一步,便就地射杀。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风被这肃杀的气氛冻住了。那几个朔人已到了面前,再近一步,就能辨认出战士们穿的毛皮与雪的颜色。

姬无痕的手仍旧没有落下。

朔人们踏进了包围圈。就在此时,忽然苍鹰一声唳叫,方圆十里皆闻,而此处临于雪山,昨夜新落的雪极为松散,被鹰的唳叫一激,刹那之间,大片积雪轰然崩塌!

雪崩!

朔人大惊失色,忙策马往两侧奔逃。可肉身凡胎,如何能跑得过猝然崩塌的落雪!

刹那之间,朔人的身躯如同两粒砂,被崩塌而下的雪吞噬。

战场上,人命如草芥。

亲眼目睹这一切,乌巴托的双眼已泛上泪光。可战场上死人,再正常不过。眼泪被风一吹,已凝成了冰。

她的眼睛看向老汗王,几乎带了祈求:

额吉,撤兵吧!离开这。这里刚刚雪崩,我们的人又死在这里。

老汗王却摇了摇头。

此处刚刚发生雪崩,若有伏兵胆敢踏入,必然被大雪掩埋。此地又居高临下,可以俯瞰雪原。最危险之处往往最安全,她信自己的嗅觉。

于是吹了一声口哨,“扎营。”她说。

*

深夜。

连山如蛰伏的鹰隼,鹰隼的脑袋之上露出一只眼睛,潜伏着,要将猎物一击毙命。

姬无痕落下了手臂。

命令就是进攻的信号。

羽箭划破暗夜,射进北朔人的营帐,射倒了炭盆,冷风卷起一阵星火。老汗王睁开眼的时候,利刃已经搁在脖颈上。

眼前之人一身玄甲,面容隐在暗夜里。月光照在头顶上,她宛如夺命的死神。

她的足边已捆了一个人。小小的,激烈挣扎的。她的头发散乱,衣衫早被划破,手上、脖颈上汩汩地流着鲜血。她抬起头来,眼中是一片刻骨的恨意和杀意。

正是北朔王的小女儿乌巴托。姬无痕毫不怀疑,只要一松开枷锁,这匹受伤的幼狼便会露出尖利的獠牙,把她撕成碎片。

有出息。

但你是必须要死的。

姬无痕冷静地想。

兵士“咔擦”一声打断了幼狼的脊骨。乌巴托的身体没了支撑,剧烈地疼痛使她整个身躯蜷缩起来,在疼痛之中,尚且不忘张嘴狠狠咬下。

“嘶——”兵士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惨白。她的手指被小狼连肉带骨地咬下,露出雪白的骨茬和鲜红的血肉。

顾照夜飞起一脚,踢在乌巴托的头颅上,她的身躯在雪地上翻滚了几遭,趴在地上,不动了。

“放肆!”更多的刀和剑对准了那具躯体。

老汗王看着亲女受辱,却仰天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这笑声极尽悲凉,又极为嘲讽,仿佛老狼在雪原上幽幽长嚎,极为瘆人,像某种无情的诅咒。

左右就要上前,姬无痕的脸色越来越冷。“让她笑。”她说。

乌巴托听见这笑声,心中悲愤上涌,她睁大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道:

“北朔的子民以神女的名义诅咒你们,要大殷人手足相残,族人相互屠戮,生不得安宁,受尽苦楚而死!”

小狼的目光欲要噬人。姬无痕摩挲着手中的断刃,眼睛盯紧了那小小的俘虏,声音却格外平静:

“你说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杀你,不是因为我恨你,只因为你是北朔的女儿。”

“只有弱者才会妄想诅咒生效。但大殷经此一战,只会更加强大。我们的子孙会安居乐业,享受一切独属于她们的东西。”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死之后,我会把你和你家人的头颅都埋在俱卢山的山顶。你将会看着大殷的女儿们在你们的土地上生生不息,一千年,一万年。”

言罢,她看向乌尔汗王。乌尔汗王双鬓雪白,半生的风雪在她的脸上凿出清晰的印痕。

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反倒有几分潇洒。

她说:“很好。早就听说大殷的小皇女天生无情,是个可怕的修罗神。我伊布尔败在你手下,不亏。”

“我有一把宝刀,只要沾血就会杀人。但北朔没人用这把刀,因为刀上有毒,沾上就会死。”

“而你的无情就是这把刀。”乌尔汉王的语调有种诡秘的快感:“能杀人,也能杀了你。”

姬无痕没了耐心。军士要把她拖下去,乌尔汗王将手一甩,像一匹老狼,大吼一声,碎人心魄,竟使军士不自觉后退一步。

一大一小两只头颅被送到帐前。

虽然已经死去,老汗王的头颅须发虬张,双目圆睁,仍然保持着狼王的威仪。

姬无痕看着那头颅,亲自将它供奉到灵位之前。灵位上,那柄断刃刚饮过血,新鲜的血和干枯的血混在一起,红的一点一点往下滴。它刚刚割下了乌尔汗王的头颅。

冰冷的神情犹如面具,在脸上一寸寸碎裂,底下分明是一张悲伤而怀念的面庞。

她低下头,向灵位深深揖了一礼。

姬无痕轻声说:

“阿越,我替你报仇了。”

“你还满意吗?”

一滴泪水自眼中缓缓滑落。

忽然朔风卷地而起,帷帐飘摇,灵位前的烛火刹那熄灭。姬无痕手已按在腰间的剑上,脸色依然冷淡,眸中却透出几分压抑的期盼。

是阿越吗?

冷风吹在身体上,她连披风也顾不得披,穿着铠甲跑了出来。举目四望,却仍是苍茫的雪原,哪有什么踪迹!

心头的火被风一吹就灭了。姬无痕的长发在风中狂舞。

她想杀人。

这风却越吹越大,平地卷起了一阵白毛风,绳索和木桩吱吱嘎嘎发响,终于轰然倒塌。

姬无痕的眼眸却危险地眯起。沙场锻炼出的直觉提醒着她:

风中藏着杀意!

皑皑白雪深处,满地的尸骸与鲜血之间,爬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头发凌乱不堪,身子因受了惊吓,瑟瑟发着抖;手脚都被磨破,随着爬行的动作,落下点点红色,如同在雪地上绽放的梅花。

那身影看到她,垂死的身躯刹那爆发出一股极强的力量,向姬无痕冲来!

手中藏了一抹银光,直直朝向她的喉咙。

竟是要置她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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