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准几乎是下意识的要逃,可刘寡却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一样,先她一步,伸手将她牢牢圈在桌椅之间。
沈奚准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却又怒不敢言,好久,她才说:“陛下,这里是侯阳王府!”
刘寡嗯了一声,目光却是紧紧盯着她颈间的红痕,之后他一字一顿的道,“可是准准,这溥天之下,皆是朕的王土。”
……
夜深雾重,侯阳王府全部浸在可怕的黏腻与湿冷之中。
沈奚准噩梦连连,半梦半醒之际恍惚听闻有人在传达皇后懿旨,说皇后裴氏要接她到宫中小住,好与她姐妹团圆。
沈奚准想拒绝,她惧怕九重宫阙,可却无法睁眼,只能无助的往更深的梦境中坠落。
那还是她小的时候,景帝刘岂在位的第四个年头,那时又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她与母亲沈氏照例要进宫同他们吃团圆饭。
她们母女俩从长安郊外先帝留下的别庄赶来,为了不耽误时辰,她们母女在头八月十五的前一天就上了辎车,躺在里头摇摇晃晃了一整天,快傍晚时才到了皇宫。
可是才一进去,皇宫的门口就迎面走来了景帝的副仪仗队,她的母亲沈氏就这样被接走了。
彼时沈奚准才刚满四岁,她不知道母亲是被接去了哪里,但看母亲走时满心喜悦的样子,她好像也就不担心了。
她独自坐在宽大的辎车中,只顾着好奇的左看右看,这座比去年又陌生了一些的皇宫。她记得辎车的轮子骨碌碌的轧着地面时发出的声音,也记得一路走来看见她就伏谒在地的宫婢,记得辎车走了许久许久,直到到了景帝为她准备的长公主殿。
车停下时,几乎立刻就有个宫人带头从宫殿里出来,他领着是一二十,或者是三四十个人,乌压压的给她请安。
“奴婢等恭迎长公主殿下!”
沈奚准被吓了一跳,她撩起一点帘子,怯怯往外看,一堆人头,都戴着一样的帽子或梳着一样的发式。
沈奚准的老师刚教她数数,所以她便伸着指头,一个一个的点过去。
中途她数错了一个,但她转眼就想不起来是哪个,于是就又数了一遍,然后又错。
就这样一遍一遍,底下的人跪的身体开始摇晃,沈奚准更数不好了。
她瘪了瘪嘴,说,“我饿了。”
那个领头的宫人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一点头来,试探道:“启禀长公主殿下,奴婢们在屋中备了点心,您现在要去用吗?”
“好啊!”
那宫人赶紧挥了挥手,车前跪着的人就全都站起来了,他们迅速的站在辎车两旁,一个接一个的,排成了整齐的、安静的长长两溜。
可他们还低着头,沈奚准觉得奇怪,便将手探出车窗,去够离她最近的那个宫人帽子上垂下的细绳,可还没够着,那个宫人就又跪了下去。
她摸了个空,有点不开心。
这时有个和蔼的大宫女抬头看向她,软着嗓子哄她道,“长公主殿下,下车吧。”
沈奚准的确早就不想待在车上了,便开开心心的从车里爬了出来,可车前没有马凳,只有一个宫人四脚朝地的跪在那里。
这时车旁的一个宫人突然大声喊道:“长公主下车——”
沈奚准疑惑的看着脚下那人极力拱平的后背,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踩,那个宫女又在那里笑着说道:“长公主,请迈步子吧。”
可是距离真的太高了。
沈奚准想说,可看着她的笑容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沈奚准闭住了眼睛,接着便头朝下栽了下去!
地上是青砖,她的脑门顿时鼓起一个包,她疼得哇哇的大哭了起来,然后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包括那个宫女也是。
可唯独没有人来哄她,也没有人来扶她,沈奚准伤心的一直哭,那些人就一直磕头。
“奴婢该死,请长公主殿下恕罪。”的声音好几次都盖过了她的哭声。
直到有人闻讯赶来,在那日落余晖之时,他穿过人群向她跑来,接着在她面前站定,担忧问道:“你还好吧?”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沈奚准大哭着摇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根本看不清那个男孩子的长相。
男孩定定的瞧了她一会,而后慢慢的在她面前蹲下来,说道:“你的头有一个包。”
沈奚准哭的更厉害了。
“很疼吗?”
“呜……”
男孩想了想,然后伸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他帮她把身上沾的土拍干净,问道:“这些都是你的奴婢?”
沈奚准不认识这些人,所以她吸着红红的鼻头,摇了摇头。
“那你跟我走吧。”男孩拉住她的手,说道:“我母亲带了郎中。”
沈奚准看了看周围还在跪着的奴婢,抽噎着问他,“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于是沈奚准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手,“我叫沈奚准。”
“我叫侯斯年。”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走在长长的青砖路上,影子一高一低的碰在一处。沈奚准突然说,“猴子年。”
“侯斯年。”侯斯年纠正她。
沈奚准说:“侯资年?”
“侯斯年。”侯斯年停下来,“于万斯年,受天之祜。”
沈奚准不懂,“那是什么?”
“是《诗经.大雅.下武》中的诗句。”
沈奚准的小指绞弄自己的衣摆,“可是我不认识呀。”
侯斯年拉她蹲到墙根处,拾了粒石子,在高高的宫墙上一笔一划的写下自己的名字。
沈奚准已经忘记了头疼,她玩心大起,从侯斯年手里拿过石子,也跟着画了几笔。
“侯,斯,年。”她说道,但手却把它们写的乱七八糟,横线竖线叠在一起,像三个柴火堆。
“不是这样的。”侯斯年握住她的手,两只胖胖的小手一起在墙上写到:侯斯年。
“哦。”沈奚准看了一会两人写的字,然后就又在墙上乱写乱画去了。
侯斯年在一旁守了她一会儿,看她总是在写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线条,他忍不住想要展示下自己的渊博了。
他又捡了颗石子过来,从沈奚准的乱写乱画旁找出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工工整整的写到:沈奚准。
沈奚准果然又被他好看的字吸引了,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在那上面摸了摸。
侯斯年不禁有点小得意,就在这时他听她问,“这又是什么呀?”
“……”
两个人最后把那面墙画的乱七八糟。
快到酉时末,侯阳王府的婢子才匆匆找过来,皇宫里太大了,他们找不到人,急得满头冒汗。
“小王爷您怎么在这儿啊!”那婢子说,“王妃找不着您现在可着急了,您快随奴婢回去吧!”
他说罢就要伸手来拉侯斯年,不料侯斯年却躲开了,他把怯怯躲在他身后的沈奚准牢牢护住,对她说,“你别怕,这是我的婢子。”
那婢子看沈奚准身上一身锦衣华服,便知道她身份必然贵重,只是她额头青青紫紫,脸也哭花了,像是挨了欺负。
“小王爷,这位是……”
侯斯年拉着沈奚准,给他介绍说,“她是沈奚准。”
婢子从没见过沈奚准,也没听过沈奚准这个名字,但他知道沈姓是皇后母族,看沈奚准的样子,便猜测她是沈家的小姐。于是恭恭敬敬的向她请了个安,“奴婢见过沈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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