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两银子,宋老爷还亏得起,不至于沉郁至此,亏不起的,是女儿这些年青涩的情愫和未来漫长的一辈子。
宋多福涌出眼泪,又悄悄擦掉。
宋太太欲言又止,脸上犹豫难断,只是把丈夫望着。
“这件事,我早很多天前就和徐忠濂说过了,他一天一天的搪塞过去,昨天终于对我说了他的心底话,他说要一心读书,不参合此等市侩小人争利之事,这话他也说得出口!”宋老爷看看妻子和女儿这样,一下子惨老了很多岁,但还是狠下心道:“这话都说出口了,他忘了,到底是谁资助他读书,谁给他缴纳了乡试的花费,谁给他打点恩师同门,穷秀才,穷秀才,他去年才考中秀才,这些年他挣了几个钱,受了我的资助却说我是市侩小人,这样的女婿,算是我有眼无珠,错看了人,宋徐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
宋太太还是拦了一拦,哭道:“老爷,你再仔细想想,我们花了这么多的钱财在他身上,钱财是小事,多福和他已经定亲三年,所有的亲朋故交,谁不知道我们的多福是定了亲事的姑娘了,现在他已经考了秀才,婚约却要退了,放着一个秀才女婿不要,别人怎么看?我们的多福名声也会坏的。”
“所以今天在澄江巧遇贤侄女,我不是把我们家这摊烂事和贤侄女说开了,烂事捂着是不行的。”宋老爷抬头看着李斐。
李斐会意,手握着宋多福颤抖的手道:“伯父要是定下了,我回去会和家里长辈细说此事,到时候亲朋好友之间传开,大家心里知道,这事是多福受了委屈的。”
三年前,李家是喝过宋家的定亲酒。真要把这桩婚事退了,为了以后宋多福再找一个夫婿,这退亲的理由也要向大伙儿交代交代,不是宋多福这个女孩子有什么不好,而是姻亲之间本该守望相助,宋家出了事,这个准女婿袖手旁观,并隐隐露出了嫌弃商贾的粗鄙来,这样的婚约是继续不下去了。
宋多福垂头啜泣出声,宋老爷自己颓败的模样,却还强勉道:“多福,你自己也争口气,尽快把这个人忘了。”
“我知道了。”宋多福依然垂着头哽咽的回道。早上她是亲眼听到父亲和徐忠濂说家里的事,徐忠濂不肯写状纸之后,母亲又和徐忠濂的母亲嫂子吵了起来,双方当时已经吵得面红耳赤了,她的父母从来没有被人气成这个样子,她当女儿的,也不能叫父母为了自己一味的委曲求全。
桌上的菜色没有动过几筷子,宋老爷闷了一口酒道:“行了,没有徐忠濂写这个讼状,胡齐二人我还是要告的……”
宋老爷起身离席,在澄江他也有认识的人,就算不认识,以钱财向请,总会请到一个有功名的人写讼状。
“伯父,这个讼状我给你写。”赵彦恒默默听了半天,才发表意见。
李斐犀利的看他一眼,这么自来熟的称呼宋老爷‘伯父’,不过是随了李斐的辈分。
宋老爷怔了一下,倒还要犹豫。
宋老爷进了衙门,因着一介草民,是要跪着向官爷陈诉冤情,人的脊梁骨弯下去,就得被人轻贱,官吏轻贱草民尤甚,所以才说生不入衙门,死不入地狱。
这里头的水深得很,宋老爷是要找一个有功名的,有声誉的,在本地德高望重的人扶持,写下了讼状,还要助他对薄公堂,双方对簿的是彼此是钱财权势。本来徐忠濂算是个人选,他有秀才功名,又有同窗师座和同科考中秀才的同年们,多少能造出些声势来,赵彦恒先前说他是贩药材的商人,他气度再好,到了衙门怕也吃不开。
“伯父跟着我去衙门就是了。”赵彦恒低低轻笑,也站起来道:“这个讼状要怎么写的,我还真没有写过。”
那样的睥睨傲物,好似进个衙门是贵脚踏贱地。
宋太太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李斐,李斐抚额回避了赵彦恒注视她的眼神,不过还是向宋太太点点头。
宋老爷是个心思活泛的,马上就回过味来,喜出望外的道:“那就麻烦贤侄了。”
赵彦恒和宋老爷向知府衙门去了,宋太太总算松了这个口气,家眷们人在客栈又说了好一阵的话,知道了乐氏在澄江府,至于李家在知府后衙发生的事,李斐说一半隐一半,只说王姑娘生下一个死胎,拿了放妾书离开了钱家,在外面做月子。
宋太太不由叹一回,这时王师傅急急的赶到客栈来致谢,他也知道自己女儿的事情,赵彦恒出力良多,除了谢李斐,还要当面谢赵彦恒,不过赵彦恒人不在,只在李斐的面前谢了也一样。王师傅从怀里取出几张薄纸奉给李斐道:“李姑娘,这是我熬制玫瑰花酱,制作玫瑰花饼的方子,你收着,再抄录一份给赵公子。”
李斐正要瞧,听到是王家的点心单,忙还了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你家挣钱的家伙儿。”
王师傅双眸含泪,搓搓手道:“实话说,我半截身子入土,女儿还年轻着,我想给她后半生找个依靠,可是她的事闹得昆明澄江两地尽知,怕是难找到人家了,我打算带了女儿远离此地。这算是我王家最贵重的东西,你们万万收下,你们的救命恩情,我也只有这样报答了。”
王家就靠着这一道点心积下了家业,这几张纸确实是王家最贵重的东西,李斐默默的折好收下,王师傅向李斐深鞠到底,转身远去,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消失不见。
同时,钱知府收到赵彦恒写的讼状一个头两个大,就是区区三千两银子,钱知府恨不得自己拿出三千两来送走这尊大佛,当然是不行的,钱知府只能尽快开办,差了衙役去拿胡质和齐松年两个人,第二天一早,就来请宋老爷过衙。
宋老爷和宋太太去了衙门,赵彦恒就在李斐身边徘徊。
一天了,赵彦恒偶尔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就是出现在李斐的视线中,时时刷刷存在感,让李斐想视而不见都不行。
父母都不再身边了,一直恹恹的宋多福终于开始放声大哭,哭得梨花带雨,一哭半个时辰,还没有停止的意思。
李斐静静的陪坐在旁边,倒是由着宋多福哭个痛快。
赵彦恒一手提着一篮子树莓一手拿着数个白瓷盘子出现在门口,对李斐扬了杨手里的东西道:“刚刚在客栈门口买的,伙计已经洗干净了,要不要吃?”
宋多福哭得迷蒙的眼睛往篮子里瞧,她哭了半个时辰,哭得额头一圈的汗,倒是有点渴了。
赵彦恒很自觉的进了门,用三个盘子分装了树莓,一颗颗小指大小,晶莹红艳,宛若红色玛瑙一样漂亮。李斐过来拿走一盘,又给宋多福拿了一盘。
宋多福没有接,睁着哭肿成一条线的眼睛,忐忑的道:“斐斐,你说我家的官司了结之后,我爹还会坚持退掉亲事吗?”
李斐明显喘了一口气,才冷道:“要是你家再有了难事,徐忠濂会伸手帮助吗?”
“他……我……”宋多福数度开口,才犹犹豫豫的道:“是不是我很多地方不太好,我知道我有不好的地方,我尽改了!”
“宋多福,你要是嫁给了他,你的一辈子加上你家,都得毁在他的手里了。”李斐急促的骂道。
赵彦恒着实一惊,视线在两女身上转,只见宋多福双眸又聚出眼泪来,李斐急促的说完一句话,啪的一声把盘子重重的放在宋多福的面前。
“徐忠濂,不好就不要了吧。”赵彦恒依着李斐道。
宋多福擦擦眼泪,轻声道:“这一回,他可能是要准备秋闱……或许我该听他解释一回,他也不是那么不好。”
赵彦恒随口道:“秋闱在八月,现在才三月。”
宋多福红了眼眶,带着哭腔道:“可是我要怎么办,我十三岁就和他定亲了!”
有些人,有些事,已经习惯了就不愿意改变。习惯会让受着从一而终教导的女人自然的滋生出男女的感情来。宋多福认识徐忠濂五年,和他定亲三年,要不是宋家这三千两银子收不回来,宋徐两家已经在谈婚期了,退掉了徐忠濂这个未婚夫,宋多福想象过,那是世界突然变成白茫茫一片的感觉,那种迷茫的场景和对归宿无知的恐慌,让宋多福害怕得想要抓住徐忠濂这个人。
“够了,你和他定亲三年了,他对你好什么!”李斐走过去,握住宋多福的手腕道:“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你说。年前他告诉你,善琏湖笔,说同窗会文,有人用的是善琏堂的湖笔,他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正如你父亲所说,他这辈子没挣过几个钱,中了秀才也是穷秀才,同窗会文,他不专研在文章上面,眼盯着别人手里的好笔,没有这个钱使倒向你露出艳羡之色。你也是个傻姑娘,过了年拿着压岁钱果真给他买了这么一支笔,五两银子,还买了一个水沉木笔架,又是五两,十两银子,你想过没有,十两银子够他们家过半年的了。你这样拿着钱狠砸着他,他当然会对你说几句好话,可是除此之外,你再仔细想想,他有待过你,不参杂这些金钱利益的真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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