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窄巷,枝影交错,檐上积雪被风吹散,一簇簇飘落着,清冷的寒光晃人眼眸。
“李公子,你怎么会……”
明姝太过震惊,以至口齿有些不清,她没想到,李善竟真的还活着,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再见到他,一个活生生的他。
自其父李庸被诛杀后,李氏一族成了君王心里的一根刺,诚如李善这样一个抱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能人名士,也在缅邈岁月里退出南庆历史洪流。
可即便如此,朝野上下仍有许多人记得他。
明姝定定地看着他,眼前人还和记忆中一样,清瘦翩逸,儒雅温和,虽只着一身素袍,却难掩其艳绝风华。
无人能将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风流才子和罪臣之后联系到一起,
他唇角含笑,进退有度,明姝忽然想起,三年前他金榜题名时,一袭罗袍金冠,坐于高头大马,眉宇间皆是意气风发,那时候,他还是金陵三杰之首。
历经家破人亡声名狼藉之苦难,曾于庙堂以一则《君臣策》令帝王为之动容的他,那一身傲骨,被摧折了多少,无人知晓。
明姝恍然如梦,一时眼角湿润。
“李公子,真的是你吗?”
他谦逊地笑笑,嗓音温润平和:“小姐叫我李善就好,如今我在东厂当差,身份卑贱,如同蝼蚁,已当不得公子二字。”
东厂。
明姝猛然想起,他是受过宫刑之人。
她心中悲戚,却不敢细想这两年来,他究竟承受了多少惨痛折磨。
自云间跌落尘埃,从天上月变成暗渠蜉蝣,是为诛心。
本该娶妻生子享人伦之乐,却被迫净身成了宦官,是比诛心更甚。
然而,他面目并无多少伤怀,更不见半点愤懑哀怨之色。
“李公子,你既在金陵,又为何不与我们通信?你可知表姐她……”
“李善残喘苟活于世,不愿打扰故人,就是为求一心安理得。”
他平静地打断她,不给她叙旧的机会,直开门见山。
“明小姐,令尊和明小将军的事我已有耳闻,然,如今我人微言轻,又是戴罪之身,在此关头,只怕多说一句便会连累更多人,但听说此事因我而起,几日来,我忧虑难安深感愧疚,是以,今日特冒险来见,但愿能助小姐一臂之力。”
明姝黯然,心知他与表姐之间已立下一道鸿沟,物是人非,旧情于他而言,恐怕只徒增伤痛。
思索片刻,她缓缓道:“公子多虑了,这事没那么简单,想必此事原委你已清楚,我便不再过多赘述,只有一样事,我正好想向你求证一下。”
他略颔首:“小姐但讲无妨。”
明姝攥着衣袖犹豫不决,分明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可在此时,他的回答却决定着太多事。
良久,她苍白着脸,底气不足地问:“顾怀元的人可与你联系过?”
李善与顾怀元曾是同窗好友,交情自比寻常人深刻些。
是以,当她提起此人,他几乎是想也未想,直言道:“不曾听说。”
明姝讷讷地望着他,简短的四个字,犹如一把无形刀,狠狠扎进她心窝里,直绞得血肉模糊。
她失语半晌,只觉脸颊一片湿腻,伸手摸去,才知原是自己的泪水。
李善留她体面,垂头只作未见,亦不出声询问,静等她平复情绪。
明姝看着矮墙树影,目光渐渐模糊,意识却越发的清晰。
“那就是说,你压根不知道我和表姐在打探你的消息,也不曾说过‘唯见表姐亲笔信才与她相见’这种话?”
李善淡淡一笑,话语间却夹杂叹意。
“如我这般苟活之人,唯恐缠累旧友,故而深居简出,上回若非差务在身迫不得已,我又怎会亲去贵府。明小姐,我想,或许是有心之人故意利用我与江姑娘的旧情,故意加害于明府。”
“他果然是在骗我,”
明姝红着眼眶凄然一笑,握拳抵在心口,泪如雨下,“是我有眼无珠,蠢得可怜,害苦了表姐……”
这一次,李善未再对江茵避之不谈。
“茵儿……”
曾唤了成千上万次的名字脱口而出时,他那双清逸的眉眼总算不再淡然,可话音刚落,他又改了口。
“江姑娘,她还好吗?”
明姝用帕子抹去眼泪,哽咽回答:“表姐现关押在诏狱。”
思绪一闪,她心中一紧,竟如惊弓之鸟一样,抬头紧张地看向他。
“李公子,你如何知道我今日会出现在此处?”
李善站直身子,洗得发白的袍衫被风吹动,雪屑落于他肩头,又很快消失不见。
“我的一位友人在司礼监当差,他的消息向来灵泛,我听说贵府上下皆已被重兵看守,却唯独找不到你,便暗中猜测,你许是被顾公子带走了,而你和江姑娘一向情同姐妹,她有难,你定不会坐视不理,加之听闻她被关在诏狱,所以我推测,也许能在这里碰到你。”
明姝微舒一口气,又因方才转瞬即逝的狭隘念头感到内疚。
“如此说来,公子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他笑笑:“未曾,是我运气好罢了。”
明姝看着他,不由想起过去表姐与他并肩而立的美好画面,思绪缥缈之际,不禁喃声出口。
“李公子,表姐日夜思念你,若她知道你还活着,定会万分欢喜。”
他垂下眼眸,声音平静。
“李善已是残缺不全之人,不敢奢望江姑娘的半分牵挂,唯望……”
他仰起头,闭了闭眼,叹息声几不可闻。
“唯望她平安度过此劫,寻一良人,儿孙满堂,如此,李善平生所愿足矣。”
深入肺腑之言令明姝悲恸难忍,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火辣的嗓眼却逼得她吐不出一个字来。
天渐昏沉,身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垂下头屏气凝神,不多时,温洋走到她身旁。
“明姑娘,时候不早了,请回吧。”
李善的目光在温洋身上掠过,转而看向明姝,意味深长地笑笑。
“看来是我猜错了。”
她即刻领会他话里的意思,不由的满脸涨红,但她未曾解释,只在走之前对他承诺道:“李公子放心,我定会想法子救出表姐。”
他动了动嘴唇,但终究未说什么,只拱手淡笑:“一切珍重。”
***
酉时,马车停在陆府二门外。
帷裳被挑起时,明姝尤未回过神,以至温洋唤了她几遍她才听见。
下了马车,她迎风站在门前,向温洋微福身,“多谢温郎送我去诏狱,此恩情,明姝定牢记于心。”
温洋面无表情,道:“这是公子交代我做的,姑娘要谢便谢我家公子吧。”
明姝轻咬朱唇,垂眸再次福身。
“还望温郎能替我隐瞒今日与李公子见面一事。”
他挑了挑眉,轻声一笑:“姑娘可知,欺瞒公子者,是何下场?”
明姝眉心一跳,掐紧手指望向他。
“如何?”
“轻者鞭笞五十,终生不离贱籍,重者剥骨抽筋,丢入乱葬岗,遭狼犬啃食。”
明姝腿脚发软,止不住往后退,一时间,她看那宅院便如见虎穴,再也不愿踏入半分。
可温洋却像早有预料一般,抬手挥了两下,便有几个身形高大的仆人围立于她周侧,她能去的,便只剩下那道宅门。
她面如死灰,手脚冰凉,却逃无可逃。
“明姑娘,公子虽待人严苛,却并非滥杀无辜之人,何况,如今除了这里,你也无处可去了不是吗?”
说完,他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姝战战兢兢挪动脚,随他迈入门槛,一路走来,暗自记下宅院布局,以备不时之需。
绕过几道抄手游廊,温洋在一处小院前停下脚步,明姝抬头,看着顶上匾额“平漳馆”三个大字有些发愣。
再瞧那院内影壁颇为眼熟,不禁问:“不知我往后要待在哪里?”
温洋指指里头,答道:“公子吩咐,姑娘即日起便住在这。”
“这是……”
“公子的居室。”
明姝瞪大双眸,一股耻辱感油然而生,瞠目结舌半晌,险些被气昏过去。
她转过身,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惊道:“这如何使得?我一介女子,怎能和外男同居一室,若传出去,我爹娘的脊梁骨恐怕都要被人戳破!”
温洋抿唇不语,任她自己干着急。
正当僵持不下时,院内走出一人,待他走近了,温洋垂眸躬身,唤了声“公子”。
明姝霎时僵住,一时只觉吹在自个儿身上的风都是彻骨的寒。
不久,那人来到跟前,立于她身后,手指捻起她肩上的一缕青丝,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原以为,你这一出去便是如鱼得水,如马脱缰,再也不回来了。”
温热的男子气息喷洒在她耳根处,使得她浑身一哆嗦。
她咬着唇不敢乱动,只怕一个不慎,又触了他的反骨。
陆晏清扳着她肩膀,将她的身子转过来,仔仔细细看过她一遍后,攥住她的手往回走。
明姝试图将他甩开,却听他忽然道:“还想离开这里吗?”说完扬唇一笑。
这一笑,直叫她毛骨悚然,一时竟忘了挣扎。
直至近了屋内,他替她摘下斗篷,斟了杯热茶塞进她手心里。
她瑟缩着坐在草席上,捧着茶盏的手不住发抖。
陆晏清掀袍坐于她对面,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摸着她的头发,目光落在那瓷杯之上莹润的指尖,眸中笑意更浓。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明姝心神俱疲,不愿在此刻与他生出冲突,只好敷衍应付道:“公子肯舍出一间房留我藏身,我已是感激不尽。”
话音刚落,他忽然攥住她下巴,抬起她的头,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
“如此,若再让我知道你有想走的念头,那我只能将你锁在这屋里,至死,你能见的便只有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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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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