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应是,又笑笑对孟如意道:“我家郎君是嫌我话多,怕你伤神,想让你多休息,你莫怕。”
孟如意强撑着点点头。
阿九见状,正打算起身,忽听见门口处传来一阵人声。想是庙中又来了新人,他不甚在意,转头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可视线回转间,却见身前原本气若游丝的女子竟在方才的一瞬间翻了个身,此时正趴伏在地,细看之下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他皱起眉,正想查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见新进来的一人大声喝道:“真是晦气,这天气好容易找见个有瓦遮头的地方,还碰上这些个死人!”
眼见着听见这一声之后,眼前的背影明显抖得更厉害了,阿九忽然灵光乍现——
她是在躲避这群人?
想到这种可能,他凝神一瞬,便先不管她,站起身,看向新来的一行四人。
这几人明显忌讳这一边血泊里躺着几个人,已经往另一边去了。
而以庙门为轴线的另一边,这一会儿的时间里已经聚集了方才四散在这庙中各处的其余人等,他们这一侧只剩下了他们主仆二人,还有躺着的四具“尸首”。
微扯了扯唇角,阿九转身回到主子身边,轻声将方才的猜测告知于他。
阿九口中的“郎君”,乃东都安宁侯府世子裴宵。
此番主仆二人路过这永州城外实是为回东都奔丧——他的祖父,老安宁侯裴镇七日前战死于安宁侯府世代驻守的北境前线。
此时他的二叔和堂弟应当已经自东都抵达了夏州,而他作为祖父的嫡长孙,却因被派驻西南,无法赶得上亲迎祖父棺椁归家的时日。
是故他此时心境极差,碰上无耻至极的匪徒妄图作恶伸手一助已是极限,对于萍水相逢的女子背后的纠葛他无意探寻。
蹙眉轻瞥阿九一眼,“你今日太多事了。”
阿九见状,知道世子已极是不悦,低头告了一声罪,不再多言。
裴宵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依旧暴雨如注,且已经更暗了下来。他有些后悔,先前不该在此处停留的。
原以为这种雨疾来疾去,二人也已经两日两夜未曾歇脚了,便趁着这番暴雨在此处休整片刻,谁料竟下个不停了。
他忽然烦躁起来,不欲再等,倏地起身,阿九一激灵,瞬间也跟着弹了起来。
当是要出发了,阿九想着。看了眼身前的火堆,又望了望不远处仍趴伏在地的女子身影,心底叹道,原本他们要走,应将她带到火堆边取取暖也是好的,可惜眼下状况不明,他不便贸然行事,免得好心办了错事。
边感叹,边跟上世子的脚步,快走到门边时,前头世子却忽然顿步。
片刻后,只见他转身,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坐了下去。
阿九怔愣了一瞬,也跟着回了去,一时不知是要如何,“郎君,不赶路吗?”他犹疑问道。
裴宵微微偏头,目光略复杂地看向不远处的女子身影,似是犹豫了片刻,终是摇摇头,“你确定,她是在躲避那边的人?”
阿九未料到世子忽然又说起前事,愣了一瞬才回道:“不确定,但有七八分。”
裴宵闻言点头,未再说什么。
如意娘子,孟家,永州……
方才行至门边,从最后入庙避雨的几人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在脑中盘旋起来。
“……那如意娘子当真是害惨了咱们兄弟。我往日跟在二郎君身边,哪里遭过这种罪。”
“哥哥说得正是。她那样的姿色,离了孟家,整个永州城也就咱们佟家能罩得住,竟想不开逃了,也不想想她能逃到哪里去?”
孟家,如意。如若他救下的那女子真的是孟如意,那他便真的不好就这样丢开手去了。
虽未曾谋面,不过他却记得分明,家中二婶正是这位孟家如意娘子的亲姨母。
至于他为何对这一位记得如此分明,还是因了她久负盛名的美貌。
永州自古有出美人的传统,孟氏大房独女孟如意又是近年来永州百姓口耳相传之下的第一美人,在整个大齐都颇有声望。
曾有京城东都的纨绔小郎专程不远千里到永州来一睹芳容,据说足在孟氏门口守了一月,这才无意中得见一眼。回京之后每每提及,皆极尽溢美之词。
从此,孟如意容貌盛极的名声更是遍传东都。
而他的堂弟裴宣作为这永州第一美人的亲表兄,虽数次直言十几年间仅见过两面,可却一点儿都没妨碍东都的年轻儿郎们对他的热情。
是故裴宵即使不曾刻意关注,亦不得不记得分明。
罢了,无论是也不是,既有了这段缘法,那他便待雨停,将这娘子在下一个路过的城中安置下来罢。
待到夜深,原本闭目养神的裴宵听闻雨声渐落,睁开眼。
望向对面,见那些人均已入睡,颔首向阿九示意,阿九便起身行至孟如意身边,先是拍了拍她的肩,见全无反应,直接将她置于背后,再将蓑衣披在她的身上,而后跟随裴宵一道离开了这荒庙。
寻了系在檐下的马儿,阿九掏出褡裢里的麻绳,正欲将身后的女子缚牢,免得她在途中跌落,却猛然听见自家世子道:“将她给我吧。”
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缓缓抬起头,满眼疑惑地看着裴宵。
裴宵被他这奇妙的眼神望得不悦起来,眉间刚微微笼起,阿九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质疑世子的话?
不不不,他可不敢,遂忙将身后女子递过去,正想帮着在世子身上缚好,又见世子抬手制止,反而双手接过,先将她置于马上,而后迅速跟着上马,将她揽于怀中。
待世子上了马,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的马儿行去。
裴宵自然不会不知阿九的惊疑,他自己亦是犹豫了许久才决定如此。
毕竟是家中远亲,孟如意又是官家小姐,即使她无知觉,也不好将她以草绳缚于府中兵侍身畔。
若当真论起来,他如今此举亦是冒犯,可此情此景下也无更好的法子了。
身前多出一个人来并没有影响裴宵的速度,只是前行途中,他心中不免疑惑。
他没有记错的话,孟如意的父亲孟昶应是时任中南道经略使,管着中南道五州军政,孟家亦是永州当地的望族,却如何会让她如此只身一人狼狈出逃?
虽有疑惑,不过他却也并无兴致探究。
按照之前的预估,如果全力赶路,他差不多能与祖父的棺椁同时抵京,这样一来,勉强不致让人瞧了笑话,也能稍稍抚慰对祖父的歉疚之心。
将她稍作安置,已经是他能耽搁的极限了。
三人两马全速疾驰,到后半夜,终是到了永州东北的郴州下辖的同安县。
城门未启,阿九先一步将马勒停,向守门的士兵出示了西南道黔州军令牌。
那士兵看了看令牌,又抬眼瞧了瞧他们二人模样,心知这是他招惹不得的人物,没敢多言便开了城门。
进得县城,裴宵在路过的第一家客栈门前停下。叫开了门,未等店家开口,便直接道:“十倍价钱,订一间客房。”
店家闻言,被扰了清梦的那点恼意一下全没了,“哎哎哎,客官上房请!”语气行止皆极尽热忱。
裴宵抱着孟如意,一边随他往里走一边问:“不知店内是否有女眷?”
店家莫名,却也如实答:“店中眼下是没有女眷的。”
裴宵蹙眉,未再多言,只道:“那劳烦先帮我们请一位大夫过来,越快越好。”
方才无意中碰到怀中人的手,触感滚烫,这一路颠簸,她竟也未醒,应是烧得不轻。
店家见他的气度和做派,已是知道这是位贵客,银钱上定不会亏待,虽夜半寻人不易,可只要银子到位,却也不是难事,于是满口应道:“是是是,领您进房我就去。这条街上就有大夫,保证不耽误。”
店家去请大夫的功夫,裴宵把人搁到榻上。犹豫了片刻,终是对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阿九道:“你先出去。”
阿九虽一直纳着闷,可因早已经将遵从世子的命令融进骨血,闻言几乎毫不迟疑转身便出了去,并且还顺手将房门闭紧。
待他出去,裴宵面色紧绷,嘴唇也紧紧抿着,道一声“冒犯”,将手伸向毫无知觉的小娘子。
她发着高热,身上衣裳却湿漉漉的,实在不能再穿。
所幸那灰扑扑的夹袄颇厚实,且有两层,待褪去后,里头贴身穿的雪白中衣只是微潮。
原本露在外面的脖子被抹得黑乎乎的,与中衣相接之处黑白分明,分外扎眼,裴宵无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片刻,他忽然猛的一下偏过头去。
却原来,那中衣交领颇低,他方才视线所落之处并非是中衣和脖颈的相交之地,而是……因被夹袄遮住而没有被抹黑的肌肤。
只是灯光昏暗之下,那肌肤白得与中衣几乎同色,叫他看错了眼。
心中暗恼,他这等行径与登徒子何异?!可他指天发誓,他当真不是故意……
懊恼间,只得自我消解道:罢了,今日得罪之处还少吗?事急从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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