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言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的无措。
但他并不知晓这无措的根源是什么。
他与冷承业同岁,皆出生于碧逻城之败那一年。
他是顾家大房独子,冷承业则是整个皇宫唯一的皇子。
德妃亡故后,冷承业便被养在皇后宫中。
两人时常在一块儿嬉闹。
虽有君臣之别,却一直相处融洽。
哪怕在顾家沉沦的几年,冷承业也常向他表露关切。
先帝驾崩冷承业登基后,更是对他信任有加,几度委以重任,且破格将他提拔为锦衣卫指挥使。
顾不言对冷承业心怀感激。
却也看不清这个年轻皇帝真正的心机。
冷承业看似宅心仁厚,以德治臣。
实则行事果决、手段狠辣。
哪怕是向人微笑时,那笑里也隐隐透着提防与疏离。
犹如穿着厚厚的铠甲,从不以真面示人。
顾不言垂首抱拳,“既然皇上不知聚义寨的地点,那臣便去想想别的法子。”
“子仁也知道,朕由太后一手带大,为顾惜太后感受,朕也不能与叶家人接触太多,自然就不清楚叶家之事。”
冷承业目露愧意,微不可闻地叹了叹,随后灵光一闪:“不如你去慈宁宫问问太后,她可是你的亲姑母,当年也与朕的生母来往颇多,说不定会对这个聚义寨有所了解。”
顾不言顿了顿:“多谢皇上提点,若无旁的事,臣先告退。”
冷承业温和地笑了笑:“行,你先退下吧。”
待顾不言的身影消失在承明殿外,那抹笑也随之消失在他嘴角。
从承明殿出来,穿过一条甬道,正好是慈宁宫的侧门。
顾不言脚步未停,压根不往那方位瞥一眼。
江潮嗫嚅着问:“大人当真……不进去问问太后么?”
“问了也白问,她知道也不会说,不如自己想办法。”
“也对,太后向来忌讳那桩旧事,若知道大人在查,还不知会使多少绊子。”
顾不言沉声吩咐:“加派人手,将当年幸存下来的神机军全筛一遍,再让钱塘的暗桩去查李曼云的过往,我就不信找不到真相。”
江潮应了声“是”。
又问:“要不要给那金家女也施施压,或是上刑逼供,好让她说出更多关于李曼云的消息?”
顾不言冷冷盯了他一眼,一个字未说,加快脚步走在了前头。
江潮被盯得一头雾水,不知自己刚刚说错了哪里。
世安苑。
金毋意也在努力回想娘亲的可疑处。
但想来想去也未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疑点。
若无重大疑点,她如何能将顾不言吸引过来?
但眼下即使将他吸引过来,她又能对他如何呢?
经历上次下毒失败,他对她只怕是防范得愈紧了。
想要再次下手,也是难上加难了。
想到此,金毋意便郁郁不快。
接连几日连书也看不进去,除了照顾受伤的梦时,便是一个人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一边摩挲着那把黄册库钥匙,一边默默发呆。
钥匙已被她摩挲得铮铮发亮。
金家案卷却仍是无影无息。
若哪日被许之墨发现钥匙被偷,一切指望便都灰飞烟灭。
想到此,她又心急如焚。
梦时身体底子好,伤势眼见着慢慢痊愈。
这一日,他披着单衣,也坐到了台阶上。
“小姐别忧,眼下咱们就走一步看一步。”
金毋意看着他:“梦时,我是不是很没用?”
“小姐这样说,让梦时情何以堪?”
两人都沉默不语了。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再次开口:“小姐放心,顾不言迟早会入套的。”
“为何?”
“因为他是男人。”
他定定看着她:“只要是男人,就会喜欢小姐的。”
金毋意被逗得一笑,随口道了句:“若你是顾不言就好了。”
少年听得一愣,霎时心头酸涩。
他何尝不希望自己成为顾不言!!!
接下来几日,少年恢复早起练功。
每日天蒙蒙亮就开始在前院舞剑,身若游龙剑气潇潇,令世安苑的清晨也充斥着一股肃杀之气。
这一日他刚舞完剑,正欲去盥室洗漱。
忽听院墙外传来一阵喁喁私语声。
这世安苑乃独栋宅院,四下里皆是葱茏密林,从无人迹往来。
此时又怎会出现人语声?
他疑心顿起,找了个隐蔽处飞身上墙。
抬眸看去,宅子外墙下果然立着两名鬼鬼祟祟的女子。
那两女子看似是主仆,正嘀嘀咕咕讨论着是否找对了地方。
少年盯了一会儿,也没去惊动她们,而是转头去找宅中护卫。
之前宅中有四名护卫,这几日不知为何只剩了两名。
两名护卫一听那可疑人乃是两名女子,压根儿没放心上,不过随便叮嘱了几句,便不再理会他了。
少年留了个心眼儿,趁人不备偷偷出了宅子。
沿着四周搜寻一圈,再未发现有旁的人。
却见不远处草坡上停着一辆马车,朱翠华盖,一看就知出自大户人家,车帘上还赫然印着一个“魏”字。
他赶忙去向小姐禀报。
金毋意得知有“魏”姓女子在宅外窥探,一时也一头雾水。
“莫非是顾不言的什么相熟之人?”
少年面露不屑:“我看,倒像是姓顾的欠下的什么风流债。”
金毋意闻言沉默了半晌。
忽而问:“城中姓‘魏’的大户人家有几家?”
少年想了想,“具体有几家倒没数过,不过最有名望的当属尚书府,听闻那魏尚书育有两子一女……”
他说着一顿:“莫非外头那女子就是尚书府的?”
金毋意倒也无心深想,“罢了,只要不扰咱们清静,随她去吧。”
世安苑外。
魏如正扒在角门的门缝上使劲往里张望。
幽静的院落里,除了层层叠叠的树木、古仆的屋宇,哪有什么女子的身影。
丫鬟小柳心头疑惑:“莫非是那两名长舌妇在胡诌?”
“这宅子都明明白白摆在这儿了,怎的是胡诌?”
魏如一脸气恼,咬牙切齿,“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揪出那女子,说不定就是那送糕点的女子。”
“小姐啊,哪怕你真揪出了那女子……又能怎样呢?”
魏如被问得一怔,竟不知如何回应。
是啊,她能怎样呢?
她不过一闺阁女子,当真能如下贱村妇般扑上去与人撕扯一番么?
何况,她与子仁哥哥既未订亲,也不曾私相授受,又以什么身份、什么资格去与人撕扯呢?
“我自然不能怎样,但……”
魏如气息发颤,脸上露出几许悲恸,“我若不亲眼见见这女子,不问清她与子仁哥哥的来龙去脉,往后余生,我如何能吃得下、睡得安?”
她等了他那么多年,一门心思想要嫁给他。
哪怕被他冷脸相待!
哪怕被他当众拒婚!
她也从未打算放弃过。
直至几日前,她去成衣铺挑选衣裳。
忽闻两名同样在挑衣裳的妇人在嚼舌根。
其中一妇人稍胖:“你听说没,那杀人不眨眼的顾大人如今也养外室了,没想到啊,看上去薄情寡义坐怀不乱,实际也是个好色的主。”
旁边瘦些的妇人扑哧一笑:“男人嘛,不都那么回事儿,在人前装出一副冰清玉洁光明磊落的样子,关了房门进了被窝,还不是急得跟猴似的。”
胖妇人也跟着笑起来。
末了感慨,“估计那冯氏要高兴坏了,先前一直担心儿子婚事,担心顾家大房绝后,这下怕是要好事将近了。”
魏如越听越冒火,见两名妇人脸生,忍不住上前质问:“你们且把话说清楚,哪个顾大人养外室了?”
两名妇人被问得一愣。
随后瘦妇人回:“这城中除了北镇抚司那个顾大人,还能有哪个顾大人?”
“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魏如气得面色发白:“否则,小心你们脑袋搬家。”
胖妇人也有些冒火了:“你这姑娘性子也太冲了些,我们何时乱说话了,这可是我侄女在街头亲眼所见,那顾大人与外室挨肩搭背卿卿我我,还花重金给外室购下诸多首饰与锦缎,连上马车也是亲手横抱,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可做不得假。”
“亲手横抱?”魏如低声喃喃,一时万念俱灰。
坚守的信念也一度要坍塌。
她何曾见过子仁哥哥这般侍人?
她缓了缓,沉声问:“那顾大人……将外室养于何处?”
瘦妇人不屑地瞟她一眼,“你这姑娘问得也奇怪,我们不过是随口说道说道,哪有闲情去管人家在何处养外室,姑娘若真关心此事,倒不如自己去查一查。”
说完“哼”了一声,扯着胖妇人的衣袖一道走了。
魏如再也无心挑选衣裳,伤心欲绝地回了府。
想来想去仍是不甘,又坐马车去北镇抚司。
以子仁哥哥的家世与习性,自然不会将外室养在租赁的屋子里。
自然还购置了别的宅院。
魏如不敢当面质问顾不言。
只得找了小六子和江潮,软磨硬泡地套话。
想知道那宅院究竟位于何处。
北镇抚司乃铁板一块,哪是她想套话就能套出来的。
折腾近半个时辰,竟未探到丁点有用信息。
她只得再次悻悻地回府。
当夜,辗转反侧通宵未眠,费心思量如何才能找到那个外室。
次日天蒙蒙亮,魏如便起了床。
用完早膳后,带着礼物去顾府探望冯氏。
她深知子仁哥哥对母亲孝顺。
购置宅院这样的大事定然也会让其母知晓。
说不定那房契便被冯氏收于屋中。
房契上不就有宅院地址么。
冯氏自是热情地接待了她,并邀她一起在闲间里绣鞋面。
她也乐得其所,与冯氏及其婢女秋玉聊个没完,借此将她们拖住。
婢女小柳便是趁着这热闹的功夫退身出去。
偷偷潜入冯氏的屋子,几经翻找,终于在柜中的锦盒里找到了房契,牢牢记下上面的地址后,再小心翼翼将锦盒复归原位。
如此,魏如总算是找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找到了这栋叫“世安苑”的宅子!
主仆二人在宅子四周巡了一圈、窥探了几番,终是一无所获!
眼见着日头高悬,很快要到午时了。
魏如按耐不住涌动的心绪,来到宅子正门前。
对着门楣上“世安苑”三个字看了片刻,随后抬手敲门:“请问有人吗,能开开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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