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昨夜下了一场雨,天蒙蒙亮时才放晴。临近正午,坊间的路面犹显泥泞,坑洼处尚存着浅薄的积水。
街口,花半夏半蹲在地上,素色的裙摆边缘浸在一小滩泥水里。她神情专注,细白的手指动作又轻又快,边解开面前老妇裤脚上的绑带,边小声嘀咕:“约莫是踝骨错位了。”
她面前的老妇面色惨白,额角上冷汗涔涔,僵坐在地上不住口地嘶着气。
因这场事故,不远处的街角很快聚起一撮街坊、行人。人们插不上手,一时却也并未离去,均站在那一面观望,一面嘁嘁喳喳地小声议论。
“韩阿婆真是可怜,自去年立春出了猛虎袭君那档子事,她儿韩武叫人家从宫里赶出来,离开了京城,至今杳无音信,留下个七十老母独守家中……啧啧,这韩阿婆若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可不是,幸亏有花家小娘子常来常往,看顾照拂,不然老人家病歪歪的,日子多难熬。”
“原来这小娘子姓花——她是韩家的亲戚?”
“什么亲戚,她是韩武原头领瑞兽坊花坊长的独女。当初猛虎袭君时,花坊长救驾被咬成重伤,后因驯导不力死在了大狱里。他那老父听说儿子死讯后,当晚一命归西,可叹花小娘子好端端的,一朝竟成了孤女。”
“非亲非故,却对韩家阿婆这般照顾,这花小娘子倒是个心善的。”
“只可惜命不佳。瞧她已然及笄,也不知究竟多大了?是服丧守孝,还是无人做主?瞧那通身的打扮,显然还未婚配……这年月,外头兵荒马乱,一个未出阁的女郎,日子恐怕比韩阿婆也好不到哪去。”
“真是可惜了……天仙般的一个人……”
几个人叽叽咕咕聊得正起劲时,花半夏手指摸索着,在韩阿婆紫涨的脚踝上使了个寸劲一推:“如何?”她声音紧绷地问韩阿婆。
正骨术花半夏从前跟祖父学过些皮毛,不过鲜少派上用场,故而难免手生。
她祖父早年行医,后靠采药、贩药为生,连给花半夏起名“半夏”都是一味药材。
花半夏话音落下,韩阿婆试探着动了动脚踝,继而轻“咦”一声:“不疼了。”
花半夏微凝的眉头一松,扶起韩阿婆叫她稍待,随即快步赶至附近一辆驴车跟前,从车上取下个青布包裹回来,搀着韩阿婆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长街深处走去。
*
一老一少进屋后,花半夏照韩阿婆所说,从乌漆柜子里找了件干净衣裙帮她换上,事后二人并排坐在炕沿上。
花半夏解开青布包裹,从中取出一个竹筒做的圆盒,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
“这跌打膏是我亲手熬的,比外头不知根底的强。原想给阿婆带来备着,不意竟派上了用场。阿婆早晚各抹一回,三五日便可好转。”她说着蹲下身给韩阿婆的脚踝上药。
“好孩子,阿婆都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韩阿婆拿帕子掖了掖泛红的眼角,一阵沉默,又是一阵叹息,欲言又止地望了花半夏片刻,终是语重心长道:“算起来,你阿翁和阿耶走了也一年多了,阿婆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可人得学着往前看。”
“半夏,别怪阿婆多嘴,过完年你已近双十年纪。女大当嫁,你一直这么耽误着自己,我想你阿耶和阿翁在天有灵,也是不愿看到的。”
花半夏低眉点点头,却未接话,须臾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韩阿婆:“阿婆当真相信,那案子是阿耶和武叔他们失了手?”
韩阿婆扭开脸,有气无力地低叹一声:“不信能有什么法子?上头既那么说了,咱们平头百姓哪有门路去断真假?纵使他们说的不对,我们又有几个脑袋与官府相抗?”她像自言自语,又像劝花半夏,“人呐,得学会认命。”
对韩阿婆的话,花半夏并未反驳,只闲谈般随口问了句:“武叔还是没有消息?”
去年立春那场庆典韩武也在,是迄今为之,除父亲外,唯一经历了猛虎袭君案始末之人。
这一年多,花半夏接管了祖父的生意,隔三差五会进城给几个药房送药材。每回她都会顺道来趟韩家,一来照顾年迈的韩阿婆,二来也是存心打听韩武的下落,就想知道出事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自幼随父学艺,深知父亲的驯术有多稳——他绝不会无故死于虎口。
可惜韩武至今音讯全无,花半夏次次来韩家,次次皆失望而归。
但这次她才问完,韩阿婆却似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昨日街西一个行脚商从浙南回来,给我捎来一封信,说是武儿托他带来。适才我本想去找张先生瞧瞧信上都写了什么,不想在街口滑了一跤……”韩阿婆说着从襟前摸出一个信封。
花半夏听得气都忘了喘。
“你念过私塾,帮阿婆看看。”韩阿婆抽出信纸递到她跟前。
花半夏小心翼翼接过,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打开信纸快速扫了一眼,手指不由微微抖动起来:“武叔说——本月十五回来。”
*
今日是初八,再过七天她便可见到韩武,问明父亲案情的真相。
从韩家出来,花半夏忍不住心潮起伏。
当初,阿娘生下她不到一年便得病死了。父亲怕她受委屈,始终没有再娶,一个人当爹又当妈,一点点将她拉扯大。
彼时,祖父还没有做药材生意。他们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家中却从不会短了她的。
邻里间同龄的少女都圈在闺中学绣花,唯独她能进入私塾念书。
后来,父亲凭早年因缘际遇同西域师父习得的驯术,在宫中万生坊谋了份差事,他们的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再后来,祖父的药材生意也有了起色。他们一家搬到南山脚下,在那里盖起了新居。
祖父手把手教她辨识药材,采药,切药,熬药……她都长到十几岁,祖父还不放心将她一个人扔在家,每回进城送药,都将她带在身边。
到了及笄之年,她因舍不得年迈的祖父,一再推脱说亲,一口咬定自己就想招个上门赘婿。
家里人拗不过她,他们关心她的方式,便是拼命为她置备家产。
去年立春前,父亲从宫中回来,兴高采烈地同她说,等立春庆典结束,他得了赏钱,要送一套金头面给她添做嫁妆,让她在家等好消息。
万没想到,她等来的却是父亲的死讯。
花半夏清楚记得,那天下着湿凉的小雨,她和祖父赶着小驴车到大理寺外领父亲的尸首回家。
役吏只丢下一句“驯导失误,死于虎口”便打发他们快走,任由她哭天抢地,苦苦追问,对方硬是拒绝告知细节,还喊来更多同僚将他们远远轰走。
当晚,祖父因伤心过度气绝身亡。一夕之间,她失去了全部至亲。
相熟的人们都劝她说那是命,你要学会认命。
花半夏不知道命是什么,又为何如此喜欢作弄人。
但她想知道,对于一个辛苦养育了她十八年的亲人,为何自己连他究竟是怎么死的都无从知晓?
*
出城的一路,她频频扬鞭,催促着小花驴奔向城外,好像如此便可让十五日快些到来。
结果一个多时辰的路,她大半个时辰便赶到了南山脚下。
花家地处偏僻,位置是当初花半夏的祖父选的,方圆五里内不见人烟,想买点什么东西比登天还难,不过好处是方便进山采药。
花半夏在院后卸完车,将小花驴栓在一棵大槐树上,从车上取下一大一小两个包裹,挎着往前院走。
从墙外绕过两进瓦房时,脚步却是一顿。
前方小树林中,三名壮汉正蹑手蹑脚地靠近自家小院,其中两人手上拎着窄长的砍刀,另一人则冲着院内悄悄举起了长弓。
——是山匪,花半夏心里一咯噔。
这二年年景不好,京郊几处州县都在闹饥荒。花半夏早听说有穷凶极恶的悍匪躲在深山里,不时下山洗劫附近的村庄。
花家院内,少年身量颀长,穿一袭烟灰色襕衫,半扎的墨发如瀑布般散在脑后,此刻他正背朝院门,站在花半夏驯养的猎豹阿花对面,似在与它对峙。
他叫景霄,不过花半夏更习惯称呼他的小名螭奴。他是她去年从山里捡回来的。
彼时,少年背后中了一箭,从山上摔下来,骨头都断了好几根。花半夏用了小一年才将他的伤一点点养好。
看着那一人一豹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花半夏不由浑身一阵紧绷。
这伙山匪必是打上了阿花的主意。如今王公贵胄们围猎喜用豹子,一头训练有素的猎豹有时可叫价百金。
有经验的猎手会将特制的麻药安置于箭头,射中目标后,待豹子全身麻痹将其捕获。
眼看持弓的山匪从背后摸出一根箭矢,花半夏忙从颈前掏出一枚寸许长的竹哨,将一端含在口中。
随着竹哨发出时而粗粝时而尖锐的响声,三名山匪周围也响起悉悉索索的怪音。
“有蛇!”一名山匪惊叫了一声。
话音未落,一条条井绳粗、二尺来长的花蛇,忽然雨点般从他们头顶的树梢砸落,一触及人身,立时钩子般缠住他们的肩膀、手臂、头颈……
与此同时,地面的树根、草丛间,几十上百条大小不同、花色各异的蛇,不知从何处涌现出来,均迅速朝着三名山匪落脚处聚集。
声声惊呼中,冲在最前方的山匪不知用哪里的方言喊了句什么,另外三匪闻言,再也顾不上偷猎,边疯狂甩脱缠在身上的花蛇,边拔腿往后山飞奔。
望着群匪狼狈逃窜,花半夏将竹哨掖回衣襟,鼻子里轻哼一声:“看你们还敢来再来。”
院外的响动早已惊动了院中少年,他看见三名山匪落荒而逃,原本虚握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地松开。一粒石子顺着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叮”一声落在地上。
转头望向花半夏,少年星眸莹亮,深邃温软的目光犹如实质。
怎料下一瞬,他瞳孔猛缩,一声“小心身后!”冲口而出。
花半夏听见提醒,猝然转身,两步开外,一名山匪不知何时摸到了她身后,正高举着砍刀朝她迎面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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