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我在与你说话,你又在想什么?”孙淑兰见她又神游天外,气不打一出来。

“我在听呢,奶奶多虑了,这应天府数千里远呢,我怎会与其有牵扯?”卫骧不是辽东的官,待他查完手中案子,自是会回到山东,她与他也不会再见,何来牵扯。

孙淑兰也不多说,知晓尹姝也是明理的,话已至此,多说也无益,“钱贯子我替你收着了,叫你断了不该有的心思,除了回应天府一事,你需用时我自会给你。”

“奶奶……”一年光景她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些,只一夜就叫她功亏一篑,她哪里甘心,“给我留个三五贯呗。我明日还要去做差事,没钱吃饭了。”

“吃的是龙肝豹胆吗?要三五贯。”孙淑兰哪里不知她的心思,装作没瞧见她眼中的乞求,“夜深了,早些睡罢。我夜里吃了药,乏得厉害,明日一早还要上外家呢。”说着,便将尹姝半推着赶出屋来。

冷风自衣襟开口灌入,尹姝一打颤,起了一身疙瘩,她站在紧阖的门前,无声叹了口气。

今日这一趟出门损失着实惨烈。

屋内的烛火暗下,隐隐有辗转的窸窣声传来。这两年孙淑兰身子不见好,阴雨泛潮之日每每头疼,只睡下时才稍缓些,尹姝也不打搅她,直至屋内归于沉寂,她才回了屋躺下。

可一闭眼,孙淑兰的那番话又萦绕在侧。

她深谙孙淑兰待她好,事事替她忧心,她自是没有怨恨,可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过去的。

即便是去不成应天府,她也不会在这儿待一辈子的。

当务之急是再寻些路子攒钱,等明日忙完案子得空了去城中瞧瞧,寻些可带回家做的散活,如是抄书这般的累活她也认了,而后再顺道买些药,家里的药也不够孙淑兰吃了……

折腾了一日,她也有些累了,可呼吸声渐稳之时,她突然睁开眼。

药?

须臾间,她想起些事儿来。

兴许邹仕轩夫妇以为只是寻常腹痛,便在睡下前自己熬了药吃。

如此一来,那药便十分可疑。

邹家之事似乎有了眉目,她睡意全无,坐起身来,懊恼今日自己的大意,去邹家时过于急切,并未去看地上有无药渣。这药渣是死物不会跑,可这几日下过雨,白日里又是一行看戏人来来往往,只怕是被冲散了,待今夜雨一过,又不知剩下多少了。

她是个心急的主儿,有了头绪哪里还坐得住,思量片刻,她索性点了盏油纸灯,撑起伞匆匆入了雨夜。

总得去看看才是。

**

雨路泥滑,尹姝走得比白日慢些,待能见着邹家院子一角,雨都小了不少,她护着油纸灯走近。

邹家此刻无人,更显荒凉,呼啸而过的风声在夜中犹如阵阵哀吟。凉风直钻衣襟,叫她打了好些寒颤。

这好好的屋子如今却成了凶宅。

可是怪了,邹家夜中值守的司役呢?卫骧明日来邹家查证,今夜必定有人值守才是。

尹姝提着灯往前一探,槛前除去落的尘灰与回溅的雨水,也不见得有泥脚印子,看来雨后无人来过。

她又往邹家屋前来回折了几番,可地上除了碎石枯枝再无其他。

据说药渣带着病气,丢在屋路中千人踩万人踏便可去病根,虽听着不合乎道理,可众人也都是这么做的。若邹家真熬了药,药渣应该就在屋外才是,可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屋外愣是什么也没有。

难不成是她想错了?

来都来了,她也不好就此打道回府,索性走了进去,她在石磨旁踩了踩泥便从一旁的小道绕至后院。

这雨是福亦是祸,若凶手今日来过定会留下形迹,若今日不来,那早先的罪证怕是已被冲刷地一干二净。

她提着灯小心翼翼探着泥地。

忽而脚下一硌,似是踩着了什么。

尹姝俯身,见地上不少铜子状的物什,半截陷入泥淖中,她拾起三两枚,在雨中过了水摆在烛灯旁细看。

像是——芍药?

她随之又往泥中拨了拨,又捡了些,其中散落了不少香附、甘草。

是药渣!她猜的不错,人死前确实吃过药。

雨水早将药渣冲刷四散,尹姝寻了好些工夫才寻了个七七八八,若无当初的药方子,实难知晓这方药几钱几两的。

她粗扫了眼,单凭这药渣子也挑不出问题,白芍、赤芍、台芎、还有陈皮,确实是些治腹痛的药。

她将渣子都拾起,想着明日一并带给卫骧。

余光一瞥,她拨着药渣的亦手倏地一顿。

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她又将灯烛挪了过去,这一回看清了。

一尺之外的烂泥中,竟一只泥鞋印!

有人来过!

足长约莫一掌半,印面上有两道痕纹,陷下半寸厚的泥……是个男子的。

洼印中积了薄薄一层雨水,瞧这雨势,应是一盏茶前留下的。

她动静不小,如若是司役,必不会在发觉她后还不出声。

尹姝后脊一凉。

一想到邹家还有第二个人躲于暗处,尹姝吓得赶忙熄了手中的烛火,将自己藏在夜色里。

她不由想起邹家人死的那天夜里,也是有一人藏于暗处盯着屋里的人。

说不准此时也有人在哪一角落正看着她呢。尹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今日真是诸事不宜,白日遇上个煞神担惊受怕了半日不说,回来又在祖母那折了近十贯铜子,如今好了,进退两难,命怕是都不保了。

她有些后悔自己今夜的莽撞了,卫骧说明日,她就该明日来,自己瞎操心个什么劲儿。

尹姝压着鼻息,猫身蹑手蹑脚往自邹家院田旁退去。

突然。

“你在这儿做什么。”

有声音从尹姝身后兀自传来,一股阴鸷中透出的寒意自她脚底蔓延至后脊背。

“啊——”她腿一软,一个不稳栽倒在地,手中的油脂灯也滚落雨中。

“在这儿做什么?”男人声色更沉了。

视野迷蒙,但尹姝还是依稀看清了他,也不知是否因来人是他,尹姝暗自松了口气,可声音中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卫大人……”他倒是神出鬼没,吓了她两回。

他不是说明日再来邹家查证吗,夜半三更为何也在这儿?

卫骧看着她瘫坐在泥地之上,蹙起眉来。敢一人在殓房验尸,又敢深夜孤身一人来邹家,眼见着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怎么就每每见他时总吓得失魂,话也不利索。

他轻嗤了声。

这一声还是落入尹姝耳中了,她仰面看着居高临下望向她的卫骧,同是右手持着一把油纸伞,他除却黑缎靴面上沾了几许泥垢,一如白日的济楚清隽,分污不沾。

反观自己,满身狼狈,袄裙湿漉漉沾黏在身上,泥浆糊了满手。在卫骧的凝视中,她讪讪起身,“大人——”

“尹姑娘莫要说是深夜难眠,来此地散散心。”

经历司中不少人都唤她一声“尹姑娘”,可偏偏只从卫骧口中听出三分疏淡来,她尴尬笑笑,厚着脸道:“大人让我一早来邹家,我怕误了事,就早些来了。”

卫骧抬头看了看天色,轻笑了声,“是够早,三更就来了。”

尹姝干笑了两声,不敢接话。

“明日我与廖经历说一声,你连夜辛劳委实劳苦,是该好好嘉奖一番。”

“诶,大人!”尹姝就知卫骧在这儿等着她呢。她今日之举已是狠狠打了廖经历的脸,还嘉奖呢,回去不被骂得脱一层皮算好了。“大人恕罪,民女只是心有疑虑才贸然前来查验。”

“查验?刑查断判自有刑部,验尸寻死因才是你分内之事。”卫骧眼底浮起一层薄雾,却冰冷如寒,不掩侮笑,“不愧是跟着你们廖大人行事的。”

尹姝心中打起鼓来,她觉着从卫骧口中不会出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听他接着幽幽道:“一个该管的不管,一个不该管的偏上赶着。”

尹姝脑中设想过千番话,可也远不及他这一句叫人心如芒刺,她深吐一口气,强忍着没挂下脸来。

“民女知错,民女先行告退。”人都下逐客令了,她若再待着就不识好歹了。

她越想越觉着自己脾性得益于这些年的磨砺,往来于经历司的人形色交集,总免不得有能磨人心性的。

若是往日,她高低要回上两句,可如今却只是垂头看了千疮百孔的油纸灯良久,默默拾起。

灯坏了,她也开不了口再向卫骧讨个取灯儿②,若人家又甩了脸子,岂不是上赶着惹人嫌?可一想到折回的路上乌灯黑火也没个人照应,心中难免泛起嘀咕。

早知就不来了,她这操心的脾气何时能改改。

再忍忍罢,待这案子结了,自是不必再见到他的。

她抱着灯就往外退去,因视野昏暗不明,来时的小道她都有些辨不清了。

“尹姝。”

卫骧叫住她。

她步子一顿,回过身,什么也瞧不清了,却能见他于黑夜中明眸生辉。

也不知他还要嘱咐什么。

“过来。”只留下这两个字,他便撑伞转了身往屋后墙垛去。

尹姝:“?”

她愣着未动,这又是哪一出?

卫骧在前,却迟迟不见身后动静,余光一掠:

“跟上。”

“替我掌灯。”

①奶奶:明,祖母口语。

②取灯儿:即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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