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修书

沈叙白当时为作言语,归途中,他如约带楚凝在嘉州一处酒楼品尝名菜,之后马车继续驶回锦官。

等到沈宅,天色将暗未暗。

马车停在沈宅大门外,沈叙白先拂帘迈出,再回身去扶里面的人。

楚凝睡眼惺忪,刚脱了狐氅下车,又打了个哈欠。

见她一路还没睡够,沈叙白好笑:“醒一醒,吃了晚饭再回屋好好睡。”

“嗯……”楚凝揉揉眼睛,方要和他一起进府,余光扫见不远处停靠着另一辆马车,华贵得很。

刚想问谁来了,一声争吵自府里乍然响起。

“我这趟是带着情面来的,老夫人若当真听不进好话,还执意扣着人不放,误了圣旨,沈家可没那担罪的本事!”

这声音楚凝不能再耳熟了,她指尖一颤,顿然清醒:“她怎么又来了?”

沈叙白眉眼也覆上凝重,立刻和她往府内走。

“用你操心!国公府不敢开罪皇帝,沈家敢!我的外孙女,我老太婆自个儿疼!”

沈老夫人站在院里,怒得拐杖用力杵地。

夜幕昏沉,未尽暗,一片冷灰笼着大院里的草木,两侧几盏连枝落地灯的光还不显亮。

院中两拨人,一方是本家的,另一方来自国公府,气氛弩张。

对面的崔氏饶是崔家长女,此刻也端不住了,气得不轻:“她姓楚,生死都是开国公府的人,你们沈家这破落户,如今只能靠几间破布行营生,还妄想阻止她和宣亲王的姻亲?也不怕被人笑话死!”

话刚坠地,一道清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崔姨这身团花蜀锦,不正是沈家布行最近的款,既瞧不上眼,便现在脱了,免得说出去落人笑柄。”

楚凝走上前,扶住沈老夫人。

她语气温淡,说得缓,不像崔氏那般动情绪,但能听出来不高兴,因为崔氏嚼了沈家舌根。

可她态度越是冷静,越让人憋气。

“你……”崔氏三番五次亲自上门来,就是想逮她回去,眼下竟被她平白打脸,心里头极不爽利。

外孙女一来,沈老夫人瞬间散了怒气,当那崔氏不存在似的,又是惊喜她回来,又是教训沈叙白不带她多玩儿几日。

楚凝手被老太太握着,目光冷冷淡淡盯住崔氏:“沈家的蜀绣凤栖芙蓉,专供皇家,深得后宫欢喜。您是就这么连娘娘们一块儿诋毁了,还是趁早将方才的话收回去,您自己掂量,否则要先吃罪的可不是沈家。”

她嗓音含着的,都是这年纪小姑娘独有的温糯,那一口软调,哪怕生气了也附不上威胁。

偏就是如此,倒跟故意挑衅似的,更惹人恼火。

崔氏那脸蓦地红一阵又白一阵,她足够胆欺压失势的沈家,却不敢得罪宫里的贵人们,就算有崔家撑腰。

只得咽下眼前亏,低斥:“你这吃里扒外的!”

“这里谁是外?”楚凝顺之问。

沈家是她生母的娘家,谁是外人,毋庸置疑。

崔氏张嘴,但被噎得说不出话。她知道这丫头看着柔柔弱弱,嘴皮却是最不饶人的,不经意就能给你气受。

那晚她泼湿那副画,就是被她气过了头。

崔氏不跟她争,重新肃容:“无用的话就莫讲了,只要宣王爷那不悔婚,这门亲事就是板上钉钉,你必须给我回去,不日入京待嫁。别说什么继娘不如亲,你爹也是这意思。”

楚凝哑了哑,静静攥紧裙边。

最后一句,像刀割裂锦帛,直接断了她的底气。

在老太太提棍赶人前,沈叙白握住楚凝胳膊,将人带到身后,淡笑道:“崔夫人,入夜了,私闯民宅,招来官府不体面,丢的是开国公府的脸啊。”

崔氏和沈叙白是同辈,也大不了他几岁,沈叙白品貌非凡,在锦官是当名的,这样的男子站在面前和和气气聊话,崔氏难不降几度火。

“官府?你且告告看,我瞧他有几斤胆。”

沈叙白还是笑:“官府自是不敢冒犯,沈某只是想提醒夫人,太子殿下正于蜀地养病,我沈家一介商户倒没什么,真要闹出大动静,传到殿下那儿,难看的是国公府。”

太子来了蜀地?

崔氏倏地面露惊色和狐疑,显然未有听闻。

“你们就唬人吧,况且太子殿下知道了又如何,他和宣王爷那是同宗表亲,我谨遵圣旨带他未过门的弟媳回府待嫁,他还能有站你们边儿的道理?”崔氏很快镇定下来,嗤声道。

沈老太太一双眼窝下陷的眸子直瞪过去,忍不住放了狠话:“那你就等着看,殿下听不听明家的!”

这一搬出明家来,崔氏忽地就失了声。

明沈两家的情分无人不知,两家老太公那辈是同进同出的将友,若非沈公年轻时舍身相救,明公早已阵亡沙场,明家何来今日荣耀。沈公更是因那一刀落了病根,终究没活过半百。

沈家这份情,在明家那是永存的。太子是太子,也是明家外孙,崔氏怎会不懂其中道理。

再者,她也知隐瞒诏书的事是自己不占理。

且那夜楚凝是哭着从国公府出去的,外边人议论的都是她这继母刻薄,逼得姑娘离家,谁会先去指摘失恃的可怜姑娘什么。

国公府不能因此折了出路,她也丢不起这人。

崔氏识趣地没搭这腔,只不轻不重哼了声,挑楚凝一眼:“犟能犟几日?多少人家盼着高嫁宣王府,这福都让你享了,你倒委屈。自己好生想想。”

说罢崔氏甩袖走人。

一出沈宅,她便计较起楚凝那话,嫌恶着一张脸拉扯蜀锦立领:“我屋里但凡沈家出的衣裳,全别留着!”

身后的奴婢唯唯诺诺:“可给夫人置办的衣物,皆是沈家布行最贵的……比这要好的,没有了……”

“你!滚开!”崔氏一口气堵在心口。

奈何不了明家,人一时半会儿带不走,还要受这份怨,崔氏心里窝着重火,坐上马车,越想越气。

贴身婆子林妈妈在一旁为她摇扇:“夫人消消火,气坏身子不值当。”

崔氏沉着脸:“如何消气?那丫头僵着无所谓,就怕明家真为沈家出这面,奏请皇帝撤回诏书,国公府去哪再寻出头日?我多年盘算就全白费了!”

林妈妈抚慰道:“明家也不是傻的,为这个招罪陛下,夫人多虑了。”

“你当他们上眉山是做什么去的。”崔氏心知肚明,明夫人和小少爷在眉山礼佛,沈叙白偏这时候带楚凝过去,双方怎可能不碰面。

林妈妈倒是好心态,笑说:“夫人莫不是忘了,宣王爷亦是明家外孙。”

崔氏停顿,凝神看向她。

林妈妈接着问:“二十年前成翊宫之事,夫人可还记得?”

“失火那个?”崔氏想起来。

“正是,当时良贵妃和皇后娘娘在一处饮茶,殿内走了水,良贵妃先推了皇后娘娘出来,自己在那场火里薨了,烧得面目全非。”林妈妈压低声音,提点道:“良贵妃可是宣王爷的生母啊。”

崔氏被这句话略微点醒:“你是说……”

林妈妈头脑清醒:“夫人再想,倘若宣王爷对姑娘有意呢?那明家是帮亲,还是帮外?以皇后娘娘对孪生妹妹内疚的心情,会不成全王爷吗?”

是这理。

可亲王身份高贵,帝王家都是滥情的,要非她国公府的姑娘不娶?

崔氏锁眉摇头,对此不以为然。

林妈妈年事高了,人却精明:“二姑娘的姿色,放在京师也是一代尤物。男人根本劣,谁不贪美人儿?见了最好的,都想独占着,尤其是他们金贵人,要面儿!”

男人都贪,崔氏倒有几分感同身受。

她嫁入国公府时刚过及笄,楚伯庚是大了她整二十岁!原配丧期一过,他便立刻再娶她进门,不就瞧她有靠山又年轻。

男人,哪有清心寡欲的。

不过她不惜做人续弦,也有自己的心思在里面。

崔氏渐被说服,沉思片刻,做了决定:“回去以公爷的名义修封书信,送到宣王府。”

林妈妈明白她意思,笑了笑:“二姑娘及笄那日公爷曾请画师为姑娘作过画,夫人不若将那画像一并送去。”

那样动人的美色,相信王爷很难不起意。

“还是你想得周到。”崔氏舒了眉,回想起什么又是一叹:“楚凝嫁给宣亲王,是重振国公府最好的选择,我早便想着了。父亲五十大寿那年,咱们阖府上京师贺寿,不料这丫头刚到一日就给我闹着要回,不省心的!”

那年楚凝十岁,崔氏欲趁良机,想办法让她和宣亲王见一面,结果没等她安排上,楚凝也不知怎的,竟直接逃了,害她失算。

好在三月前那道圣旨,正正合了她的意。

*

崔氏走后,沈老夫人就吩咐灶房速速开火。比起这闹心的一出,她更担忧最疼爱的外孙女饿着累着。

偏堂添了几盆炭火,精致的菜品也都备齐,玫瑰豆腐,四喜丸子,翠玉芙蓉糕,冰糖燕窝羹……整一桌都是楚凝爱吃的。

沈老夫人如同无事发生过,喜眉笑眼地给她夹菜,说是瘦了要多吃,恨不得在她的碗里堆出一座小山丘。

这顿晚饭,楚凝食之无味,却也不愿扫兴,扬起笑意:“姥姥最好。”

沈老夫人欢喜得合不拢嘴:“我们眠眠就是乖,你在这,姥姥高兴!”

老人家年纪在那,吃过几口便熬不住,要先回屋歇了,走前交代沈叙白陪着慢慢吃。

起身又特地叮嘱小外孙女,佯嗔:“这回过来,得在姥姥这住久些,我没答应你可不准自己走了!”

楚凝不露情绪,漾着甜嗓:“好嘛。”

沈老夫人这才满意,任婢女搀扶着离开。

老人家一走,楚凝垂着眼,慢慢停了筷。

沈叙白挥了两下手,在旁伺候的下人会意,都悄悄退了出去,偏堂随即静下来。

“看你是白日在嘉州餍足了,没食欲不要勉强。”沈叙白依然温笑。

楚凝一声不吭,只轻轻搁下筷箸。

沈叙白盛了一小碗甜羹,递给她:“来,润润喉。”

好半晌,她都没接。

“我不能……嫁自己喜欢的吗?”楚凝终于低声说了话,问得有些无力。

沈家愿意为她开罪所有人,她从未怀疑,但崔氏说得也不错。这事,要么宣王爷拒了,要么她嫁到明家,让明家有个出面的正当理由。

若否,她迟早得乖乖依诏。

碗他还端着,里面的汤羹蓦地一晃,险些荡出碗沿,好在他及时稳住。

沈叙白知道,崔氏那些话耿在她心里了。

她浓密的长睫一点点掀起,那双如宝珠般的瞳仁,当时却像是被乌云遮蔽的月,黯淡不见活气。

可眼里,要多分认真。

“真的不能吗?”楚凝望进他的眼,又问一遍:“一定要在宣亲王和明公子之间选。”

顾某人眉头一皱:

一定要在宣亲王和明公子之间选?(×)

一定要在太子哥哥和太子哥哥之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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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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