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一派肃静。
赵平功目光掠向斜前方,驾驶座上没人,司机小王被他一早支出去了。
他稳着心神,翻阅下面的资料。简繁搜集得颇为详密,有公冶作为实验体的各期照片,孩子身上插满管子,毫无尊严地扒开每个地方给人看,注射针眼像一万只蚂蚁啃噬在毛孔里,肌肤紫筋虬爬,骨肉干涸苍白。
遍体鳞伤,无孔不入。
那种人类与生俱来的共情本性,让赵平功的心头刺痛得发热。
“父亲是人类,母亲是纯种顶级……”赵平功念叨着,大脑里的碎片如穿针引线飞快凑拢,他捏皱了这堆纸,嘴唇也惶惶发了白,“这可不是区区一个顶级美食家那么简单,简繁,他是顶级混血美食家。”
“所以张烬和顾令萍才要绞尽脑汁夺走他的归属权?”
庞大的沉寂笼罩着狭窄空间,简繁的不出声更加坚固了这个真相。
在美食家错综复杂的阶级体系里,“纯种即尊”是无可辩驳的真理。混血珍美的各项素质纵使比稀美再突出,在纯种稀美面前他们依然抬不起头,此乃血脉上的倾轧。
但顶级混血不一样。
他们属于特殊种,新生在两股文明血脉之上,继承了最协调的基因,身心素质结构均到达了倒行逆施、跨越颠峰的强悍。他们更像是历史演进、时代净化亿万斯年蜕出来的璞玉,对天地生灵有着本能的权威感与支配力。如果说人类与美食家各占天平一端,那他们就是手执天平的忒弥斯。
因此,两方种族皆忌惮顶级混血觊觎世界的能力,他们在美食家体系里裂变得独一无二,正因为独一无二,才被一双双手供上神坛,奉为神祇。
赵平功沧桑的声音肝胆俱裂:“他这个身份无异于在秒杀原则。”
光凭一个身份,就可以统治两端文明,凌驾万物之上,是王的存在。
“这对人类生存影响太大了,任何一方得到他,那都是抢到了一口颠覆生态平衡的扼喉利器,他的身份一旦公开,后果不堪设想,”赵平功说,“顶级混血在多年前全数被合法处死,他怎么活下来的,用降级逃过一劫?”
2052年,政府联合二十四室,严令上缴全国的顶级混血执行死刑,那些孩子当中最小的才七岁,但他们必须死,无论哪个生态罅隙都容不下他们。
“不是降级,”简繁吸气,“影青是烈士之子,国家拿他没办法。被处死的顶级混血,全是人类女子和顶美擦枪走火,擅自生下的非婚生子女,顶美当然无所谓死一两个亲骨肉,他们渴求的只是那番造娃过程。”
字字露骨,赵平功听得满脸铁色,但简繁陈述的就是事实。公冶靠着他父亲的身后荣光,钻了这么个“人情味”的空子。
“值得庆幸的是,52年死刑发生后,顶美倒也安分,不再接触人类,统计显示公冶静思与清绝是独一例的,全国目前也只有影青一个特殊种,清绝担心儿子出事,还曾向公安申请保护。”
“岂止全国,全球都搜不出一个顶级混血,”赵平功头痛欲裂,“你可知顶级混血意味着什么,他太危险了。”
“可他现在已经不是了,”简繁倾身说,“他被降级了。”
“顶美可以降级吗?”赵平功冷不防脱口而出,问得简繁哑口无言,“顾令萍怎么做到的?”
“不清楚,”简繁难办地说,“独玉分所不肯透露。”
赵平功思忖片刻,绕回前头:“清绝当年和谁申请保护?”
“叫周骋志,”简繁指向最后一页,“他信息在这,人已经坐牢了。”
赵平功讶异:“怎么是他。”
这个人是特警狙击手,四一稀美屠杀案被捕,供认不讳是自己策划了整起案件,间接害死挚友公冶静思,判处无期徒刑,目前在关海区第一监所服刑。
按理说该直接枪毙才对。赵平功忍着没发作,问:“清绝的下落可有查到?”
“她将孩子托付给张烬以后便消失了,”车内暖气没开,简繁活动着皮手套下略微僵硬的修长手指,“熊小滚把影青接来歌华,这事闹得挺大,她竟没半点消息,我怀疑,人已经不在古洛这片土地上。”
“出国吗,”赵平功重新靠向椅背,“难道是去南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赵平功看向资料,清绝和张烬是学术研讨会上认识的,她若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好友张烬手里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会是什么表情?
“烈士之子么,”赵平功伤叹一声,“可他的童年完全葬送在瑶光了。”
“人类的私心是最可怕的利器,”简繁眼含讽刺地笑了,“与其说是独玉分所需要混血顶美的数据,还不如说是国家需要。”
赵平功猛地扭头,严厉道:“我是太纵着你了,你现在什么话都敢说。”
“既然有胆敢做,就别怕人人喊杀,”简繁冷嘲着偏头,“我们要放影青回瑶光省吗,他回去必死无疑。”
“你都说必死无疑了,还能放吗,”赵平功把资料塞回档案袋,“他吃了这么多苦,也不曾做出憎恨人类的举措,可见有得到良好教育,秉性不坏,这样的人不能落到张烬手里。”
简繁轻声问:“那您是要……”
“张主任操劳半生,功标青史,身体也大不如前,是该早点风光退休了。”
以前宁可打尽官腔,也不愿和瑶光撕破了那层皮,但此次不同,那可是顶级混血,核心资源,这么个宝贝疙瘩到手了,还有什么理由让回去?再说了,他自从来了歌华,公安供着他好吃好穿,钱也赚了个饱,不似那个瑶光,三天两头欠他一条胳膊半个腿的,真要他选起来,自然是歌华胜算大些。
赵局想通这节,掏出兜里的手机,翻开联系人列表,拇指悬在“江厅”两个字下,手机忽然跳转来电界面,屏幕上公然闪烁着——江厅。
他没说话,与简繁相视一笑。
与虎谋皮是行不通的,这位跟赵局平起平坐的瑶光省公安厅厅长,正适合借他的手来整顿张烬。
“喂,哎,老江啊!好久不联系了啊哈哈,最近咋样,身体还硬朗吧!”赵平功一面乐呵着,一面打开门下车,海风把他的声音吹散了,也扩大了。
简繁将档案袋的白蜡线一圈一圈缠紧,原封不动般放在了车座上,取出大衣里的Dupont打火机,下车点了根烟。
最近流感厉害,公冶他们进医院全程佩戴口罩。
靳南和熊小滚的妹妹上个月刚喜提离婚,检查期间,公冶夹在浓浓火药味的死亡沉默下,尴尬得眼帘不敢抬。
“磁共振做么。”靳南盯着电脑敲字,像个机械人,古井无波地询问着。
“做么,”熊小滚问公冶,一瞥眼,见邓烟雨和亓官躲得老远,他不自然地清嗓,摸着脖颈说,“做吧。”
跑完这一趟,他们再回朗院长那配了几副药,眼见是下午四点了。
邓烟雨第一次来GS,瞅着某扇门上“办公重地闲人免进”的字样,指着自己说我难道不算闲人吗,亓官伸懒腰说:“你不是,熊队开后门了,你以后都算家属,中午还可以给我们带饭。”
邓烟雨:“……”
他们穿过办公大楼反射亮光的走道,来到后方孤儿院。
孩子们欢天喜冲上来,吸铁石似的到处贴贴抱抱要举高高,连不认识的邓烟雨也热情地堵住了,熊小滚真怕踩着一个两个的,抓开他们:“你们小八哥哥今天身体不舒服,不要扑了哈。”
一个女孩和邓烟雨视线相触,咦了声。
亓官说:“要叫小雨姐姐。”
女孩腼腆地张嘴,糯糯喊着:“小雨姐姐。”
是小绿眼宝宝!邓烟雨被她可爱到了,刚想逗一逗,就被亓官架起来,拎出包围圈:“不好意思,小雨是我的,你们不可以抢。”
邓烟雨看着娃娃们见异思迁又去抱公冶,欲言又止,亓官笑着替她说:“那个男人是小雨的,你们也不可以抢!”
女孩问:“是小八哥哥的新娘吗?”
“是啊,”亓官说,“你们小八哥哥就是个花心大萝卜,不要你们了!”
女孩们集体唰地一惊,围着公冶泪眼巴巴。
“极乐,”公冶哄不过来了,说,“不要添乱了。”
“小八哥哥,”曾扬言百年内嫁与他的女孩拉着他裤子,声泪俱下,“祝你百年好合,但我们还穷,不要收我们份子钱啊。”
熊小滚在公共洗手台洗完手过来,恰巧听见这话,稀罕道:“跟三岁小毛孩要份子钱,你烧得不轻啊。”
公冶:“你也不要添乱了!”
出来接他们的朗院长见证了全过程,低头一看自己的黑褂子,说:“我像不像个神父,你看来都来了,要不今儿就把事办了吧?”
亓官在一旁深思熟虑:“民政局都没去,这样好吗?”
朗玉山啧了声:“谁说一定要先扯证再办婚礼,循规蹈矩多没意思,是吧小滚?”
熊小滚:“问我干嘛。”
“你都离过四次婚了,经验老到,我当然问你啊。”
邓烟雨震惊地后退:“熊警官离过四次?!”
公冶不可思议地看他:“您离过四次?不是两次吗?”
亓官如遭背叛,悲愤叫道:“什么,什么?!两次?不就一次吗?你亲口和我说就一次!”
“……”熊小滚要兜不住了,挥手狂撵他们,“朗玉山,去给他们开药!快快快开药去!”
朗院长的办公室有台身高体重测量仪,邓烟雨在亓官的怂恿下站了上去。
测量仪的智能显示屏上摆着一张睡脸,感应到重担,醒了过来,没一会就报出邓烟雨的身高体重:
158.2cm/52.5kg。
一百零五斤!!邓烟雨瞳孔地震!
体重过百我就不活了!
体重过百我就不活了!
体重过百我就不活了!
当初的誓言如千千万万颗陨石飞落地球,无情砸向了她。
天都塌了。
“我以为你二位数,”亓官看着她藏在宽大警服下的腰与臀,“没想到你还挺有货。”
“不是,我没胖,我只是!”邓烟雨悲恸地狡辩,“我只是胸变大了。”
“你去组长家时多重?”
“九十八斤。”
“你胸……”亓官抿着笑,“胖了七斤吗?”
邓烟雨快哭了。
“一次两粒,每天三次,饭后吃,三天后没问题就可以返岗,”朗玉山三令五申地嘱咐,“记得务必要吃饭,不可以空腹。”
“我知道了。”公冶拿过红色颗粒的药片。
“暮火找我,我要留在单位,你晚饭怎么解决?”熊小滚瞅了瞅那边哀痛倒地的邓烟雨和举着小拳头鼓励她加油站起来的亓官,笑了一下,“你要不和她们去吃吧,有极乐监督你,我也放心。”
“好的,”公冶声音比较沉闷,“还有件事。”
“啥?”
诡异的安静过后,公冶压着声说:“昨晚的夜间情况记录表,我该怎么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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