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正瞪着一双翠绿的毒眼死死盯住他们,果真是个神经病。
“老……老俞……”
“老俞……”
妇人抱紧了孩子,溢出哭腔:“是什么啊……你撞人了……?”
卷毛两颊的肉抖得滴水,粗喘好一会才察觉滴出来的不是水,是冷汗。他通身肥肉在颤栗,虚脱的短胖手攥紧滑腻的方向盘,脚挪到油门踏板上。
撞死他,直接撞死他!
珍美而已,中级而已!老子见过更厉害的,老子能撞死他!
两股悬殊的气焰狭路相逢,卷毛在一触即发前就先吓破了胆,可正是被对方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他便逆转般地生出直勾勾的恶意,抛开生死,与男人无声爆裂的双眼交战,也是倏忽之间,他认出了这张脸,明白了一件事——
那虽然是个疯子,却是一个被他逼疯的疯子。
这个疯子找了一晚上的人,找到酒吧街的时候,被卷毛发现了,不过看他进错了酒吧,就知道他还没有理出什么头绪,卷毛便放过了他。
没想到会被跟踪,这个疯子一直在跟踪自己。
他的眼睛不曾眨动分毫,目光沉满了死气,卷毛并未从中寻出食人怪对人类的贪馋与渴望施虐的兴奋光芒,他想生吞活剥的只是一个真相。
仿佛历经了一场困兽犹斗的厮杀,公冶追上他们后,周身的怒意全散了。他疲惫地垂头松了口气,收回脚,不再踩着车头,手也从口袋里拿出来,往旁边的公路观景台一指。
卷毛没反抗,也没犹豫,方向盘右打,桑塔纳开到简陋的观景台上。
妇人看见那个美食家,无端的熟悉感让她极力辨认着:“啊……!”她反应过来,吓得眼泪夺眶而出,“老俞!他不就是,不就是那姑娘身边的……!他怎么找来的?!不要,不要!!”
“闭嘴!!!”卷毛脸孔惊愤得扭曲。
“冲过去吧!下车就真完蛋了,不就是珍美么,还不至于被他怎么样,我们不能停下来啊!”
“逃不了的,这只比我见过的大食主要难搞,”妇人听了这话,震愕得舌挢不下,卷毛无能为力地踩刹车,拉起手刹,“你们不要出来,无论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你要照顾好小花!!你听到没?!”
“我知道了……!”妇人搂着也在颤抖大哭的孩子,绝望地摇了摇头。
卷毛撒开方向盘,视死如归地呼出一口气,开门下车。
观景台上寒风涤荡,栏杆外是陡峭巍峨的群山,那风一下一下冲击着他敦实的身背,他去看公冶,此人眼眸翠绿偏浅,情绪皆搁在里头没杀出来,看着是想好好谈,但卷毛经验多,品得出来,他许久没吸血了。
公冶朝他走去,手机亮屏,往卷毛脸上一怼。
光甚刺目,一张餐馆走廊上的照片映入眼帘,自己的老婆架着个小姑娘。
公冶说:“人呢?”
卷毛听完愣了,以为他会不由分说揍自己一顿,谁知还挺客气:“什么?”
“我问你,”公冶耐着摇摇欲坠的良心,狠声说,“人呢,你们把照片里的女孩带到哪里去了?”
“人……我……我不知道,”见他是讲道理的,卷毛顿时狗改不了吃屎地发起威来,“你有病吧,这条路没灯,你冲我车子前头不想活了?!”
“……”
两个人就站在激烈的风声里,平静对视。
公冶被他装傻充愣的拙劣演技轰出了怒火,眼角拧得锋利无比,他头一次想用暴力来解决问题。
“不知道?不知道是吧?好。”
再三确认,卷毛只管闭嘴摇头,他冷笑了一声,俊美的面容缓缓撕开,大步流星越过卷毛,走向桑塔纳,猛然打开后车门。
“啊啊啊啊啊——妈妈!”女孩一仰头,望见个高大恐怖的男人,心脏霎时紧缩,瘫软在母亲怀里抽搐,眼珠子吊起。
“不要,不要啊!!”妇人大叫着,一手抱孩子,一手哆嗦地挥,“我求你别吃我孩子,我求你——”
“老俞!!”
卷毛知道自己干蠢事了,扇了自己一巴掌,屁滚尿流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公冶脚下:“爷,爷!我孩子心脏不好,我求你别吓她!我错了,我错了!我给您磕头,您饶了我孩子吧!”说着竟然真的咚咚咚磕起响头。
公冶从没领教过这种阵仗。
“对不起——”妇人把孩子护在身后,也不停地磕,“您饶了我孩子吧,是我们干的,全是我们干的,和孩子无关,不要杀我孩子我求你!”
“妈……妈……”女孩灰紫的嘴唇微微漏出两个字,气若游丝。
公冶没有要对孩子干什么,见孩子吓成这样,动了恻隐之心,转头对地上的卷毛喊道:“起来!”
卷毛还在磕。
“你——!”公冶听着一记复一记的磕头声,真的快要被搞疯了,他怒火中烧,一把甩上车门,无语地看着这个死命搓手求饶、低三下四的懦夫,气得绷紧了脖子,厉声质问,“你女儿的命是命,那些女孩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你给我磕头有什么用!你给她们磕去啊!!”
声声谴责撕烂在狂风里,卷毛痛苦地捧住头,蜷缩在猎猎作响的高台上,忏悔地滑出两行泪。公冶暴怒地拽他起来,拖远了,咬牙切齿地吼:“回答我!照片里的女孩现在在哪?!”
“回答我!!!”
“呜呃……”卷毛涕泗滂沱,说,“我只能给你……给你个地址,你不要叫警察,千万不要,否则他们会要了我女儿性命……你要救人,就偷偷……”
他前言不搭后语,断断续续吸着鼻涕说话。公冶松开他,后退半步,平复着心头的火气,冷静片刻,说:“我答应你,不会报警。”
“地址给我。”
……
邓烟雨皱了一下眉,艰难地掀开眼皮。
强光如洪水倾泻,视野里闪着一团亮如白昼的纷乱,恍惚有几根笔直的细线垂下来。她想抬手挡一挡,挣动间发觉自己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
药效尚未退光,她四肢沉得没力气,偏过头,缓了会儿,循序渐进地将视线铺展出去,总算可以瞧清东西。
细线呈深褐色,铁铸,根根排布均匀密集,一圈光晕吻着几处锈迹霉点,恣意攀爬而上。所有铁制细线在抵达某个高度时弯拢起来,似被一只神秘大手捏住一旋,扭紧于顶端,中心位置雕满了玫瑰与蝙蝠。
邓烟雨瞳孔刺痛,耳畔嘈杂。
再往上,粗砺的铁链一晃不晃地垂下,犹如巨人筋骨发涨的臂膀,轻松捞住雕刻的顶心,和天花板上的复古石膏圆盘焊接,内嵌的钨丝灯日复一日灼烧得这口大家伙褪色掉皮。
天花板盘踞着一条西方巨龙,层见叠出的繁复龙鳞爬过眼前,水晶大吊灯宛如一朵向死而生的金色曼陀罗,灯珠裹火,光华纯净。
邓烟雨无法与它直视,如同无法直视太阳。她用了点劲,翻身坐起,底部随着她幅度过大的动作微微一摇。
这是一口鸟笼子。
她被换上一条纯白长裙。除她之外,周围每隔两丈吊着一顶笼子,整张天花板下至少有不下五十口的雕花鸟笼悬挂于高空中,里面都关着一个女孩,有的在哽咽哭泣,有的靠着铁栏,神情麻木。
而鸟笼外,庞大如古罗马圆形角斗场的浩瀚大厅座无虚席,鼎沸的人声一浪盖过一浪,邓烟雨看清了那些人,全身血液顷刻冷得逆流。
都是绿眼睛。
都是美食家。
她简直置身在一个隆重奢华的中世纪假面舞会,男人雍容尔雅,女人衣香鬓影,每个美食家打扮成高阶上流人士,脸上戴着绮丽诡异的面具。二楼贵宾看台坐着几名珍贵美食家,斜倚红沙发,谈笑风生,性感女郎斟了香槟递给他们,贵妇则掩着羽毛扇,穿戴华贵浪漫,伏在燕尾服男仆的胸膛前羞涩说笑,男仆的雪白衣襟已沾染她们的唇印。
这个容纳万人的场地,花团锦簇,妖魅围满,谲诡怪诞。
邓烟雨接受不了,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和公冶吃鸡公煲那会儿,对她而言就是眼睛一闭瞬移到这了。
场面太令人崩溃了。
她至今没有忘记在苏赞那堂课上听同学说我国美食家数量统计约在九千。
那眼下这些……是什么?
她以为自己做噩梦了,尝试站起来,可腿还软着,只能跪坐原地,便在这时听到下方传来一声:“女士们先生们——”
所有美食家绿眼放光,齐齐望向中央空场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到了司仪台前,脸戴镂空的蝴蝶假面,深紫领口巾衬得他风情万种却不失矜持。
男人职业是拍卖师,为顺应此处规则,不欲展示真面目。他乌绿狭长的眸子在面具之后轻挑,撩出温柔笑意,和他脸上振起的蝴蝶羽翅交相呼应。
“欢迎莅临今晚的美食拍卖会,我们的晚宴即将开始——”
大厅爆出如潮涌至的呐喊,贵妇人的羽扇摇得好似花孔雀开屏。
“58件拍品已准备就绪,请尽情崭露您的獠牙与利爪,为主献上最赤诚的爱意——”
“诸位,欢呼吧——”
“哇哦————!!!”
千万只食人恶魔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塔敲响最后一声时,全体高呼喝彩,震得天花板的巨龙心胆俱裂,几欲腾云飞走。
“那么……”拍卖师仰起头,神态亲昵地望向高处的女孩们。
他咧嘴一笑:“狂欢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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