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垣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张甄和几个军医。
环顾四周都没看见银符，他急得差点从床榻上摔下，张甄慌忙去扶起他。
“师父，她呢？”这俊美男子养伤的这几天就瘦得厉害，脸色苍白而憔悴，急得眼眶都红了。
张甄从未见过少主这个样子，一时间也有些被吓坏，“少主...那是仇人之女，她本就该杀的...”
“可她也救过孤...师父，她救过孤啊...”左垣这会儿已经有些神智不清醒了，他摔倒在地，狼狈而哀伤地将那些他与她的最初的相遇，娓娓道来。
自懂事起，他就跟着张甄和一大批前朝旧部东躲西藏。
自小是张甄负责教习他功课，武功则是另外一个武艺高强的武将在教，其他人则负责一边掩护他们，一边打打零工换吃的活下去。
因为没有身帖的缘故，他们能赚的都是很卑微的钱，左垣为了让下属们吃饱，时常吃两口饭就谎称饱了，大多数时间都在挨饿。
可以说他的幼年，不是在挨饿练桩，就是在挨着饿读书，还要遭先生严格的训斥，只要功夫稍微练不到位，武将师父就会罚他顶着缸在太阳底下暴晒一天，读书时饿得发昏一时没答上来，张甄也会严肃批评。
左垣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也很严格，小时候有一次，只因为生病了策论写得不如当年应考的魁首，他就把自己关在密闭的屋里自省。
他的一生，总是在努力和逼自己更加努力的路上。
是因为他输不起。
张甄和部下们对他的期望很高，因为他是前朝太子遗孤，光复大夏和为整个朝廷复仇的艰巨任务就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年纪小小的，一边要努力提升，一边还得躲避朝廷派来的追捕和各方势力派来的追杀。
终于在他十二岁那年，在一次与杀手周旋中，他中了一种寒毒，还和部下师父他们走散了。
他为了不引起杀手注意，只能一路伪装成乞丐，混进乞丐堆里，一路辗转来到了洛都。
当乞丐同乞丐一起争食争地盘的时候，他也过得格外艰难，因为中寒毒初期，他必须封闭自己武艺来逼出寒毒，没有武功傍身的他，长得又格外瘦小，只能天天挨其他大乞丐揍打。
有一次，冬日下着大雪，洛都大街小巷都没多少人在路上走了，车轱辘在街道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少年就为了半个从馊水桶里扒出来大饼，被几个大乞丐打得趴倒在小巷口，胸肋火辣辣地疼，身上的破旧单衣染满了鲜血，又饿又冷之下，被殴打反而不觉得太疼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熬不过这个冬日之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这个逼仄的巷子口。
“住手！”
他听见一声娇柔清脆的声音，是从一个衣着华贵，长得十分漂亮的少女口中发出的。
少女身边带着侍卫，侍卫帮忙驱走了那些欺负他的大乞丐。
他在恍惚中，听见了一些对话。
“殿下，这小乞丐身受重伤，身体大面积都长了冻疮，救不活了。”
“他应该是今年夏天时，淮南那一带水灾的流民，沿路流落到洛都来，幸得陛下开城救济，啧啧，真是可怜了，年纪还这样小，等他死了就抬到乱葬岗去，给他寻一处清静点的地埋了吧。”
之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听见对话声，只听见雪花安静地落下，让这个可能是他最后的冬日更添悲凉。
“把他给本宫抱上车，快！”
突然他又听见那少女的声音，她好像哭了，却不知为何而哭。
那时候的左垣感觉自己魂魄都在风雪中飘着、悬着，这悲凉的世界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冷眼看着美丽的少女上前，用自己孔雀翎的漂亮大氅裹起他肮脏瘦削的身子，看见她一遍又一遍哭着将他的手脚擦暖，嘴里喊着什么“小美”还是“小丽”。
他知道自己刚被救醒那会，像一只浑身炸毛的野猫，见人就挠，见人就咬。
那是因为他被人打怕了，也欺负怕了。
那些婢子和奴仆根本抓不住他，都被他咬得鲜血淋漓，根本没人敢再靠近他。
于是有人拿来了一条手臂粗的棍棒。
“臭乞丐！你不好好配合，那就别怪...”
“住手！”
那漂亮的少女又来了。
这回她谴责了那些粗暴对待他的下人，并且从下人手中接过了伤药，要亲自帮他上药。
“殿下，这臭乞丐太脏了，会弄脏殿下...”
“闭嘴！”少女眸子很黑很亮，可发起怒来却甚是威严，把底下的人都唬住。
“本宫已经相定他为驸马了，劳烦嬷嬷回去告知母后一声，既然以前她从没管过本宫，那么也请她勿要把本宫的婚事当作工具！”
“哦，对了，他以后就会是本宫驸马了，嬷嬷你说他脏，骂他是臭乞丐，那本宫岂不是臭乞丐的婆娘？”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他看见底下呼啦啦一群婢仆都跪倒在少女跟前求饶。
少女把他抱进房间擦拭身子，却在她替他解开衣裳的瞬间，想起之前被大乞丐撕破衣裳扔在大街殴打的情景，下意识便死死咬住她手腕，直到咬出血。
待他反应过来松口的时候，抬眼看去，发现少女泪水流得满脸都是，都沾湿衣襟了，可她却用力咬紧唇，不让自己发出动静，和刚才在外面一群奴仆跪她的形象截然不同。
她眼眸里盈着泪光，轻轻吸着鼻子，好生委屈地同他小声道：“疼...你把本宫咬得好疼啊...”
那一刻，他的心莫名变软变涩，同时生起了愧疚。
“对...对不起...”这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嘘！”她紧张地朝门口看了下，又笑着对他说：“你是本宫亲自选定的小夫婿，被你咬也得受着啊，可你千万别声张，别让他们知道，懂吗？”
那一刻，他看着她，心脏莫名怦动不停。
后来他知道了她是大晋的公主，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后，他又无时不刻都在想着复仇，想着怎么留在她身边装乖巧等待着机会。
可他身上的冻疮以及大面积的伤都是这位仇人之女亲手帮他上药，亲自为他抚平的，与她熟知了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她极其娇气，也半点忍不得疼，可却心甘情愿亲自帮他上药，被他咬了疼得落泪也不愿吭声。
那些宫人得知自家殿下认定他为驸马后，也只好接受，开始背着公主教导他为人驸马应做的侍奉人的一些事，包括新婚夜伺候公主的事。
他第一次看见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启蒙书，并且还是图文并茂的。
自那之后他看见银符就别开眼扭头跑。
银符担忧不已，追上他想询问，他脸羞得像猴子的臀，一边恼她是仇人之女，一边又忍不住在意她。
本想哄她去毁了高帝的计划，但看她落寞孤单得像被抛弃的小狗小猫一样的眼神，又不忍心。
最终是他的言行被慧贤皇后发现，罚他大冷天跪在雪地。
那一天之后，他因为先前未愈的伤口加之在雪地跪了那么久，发了高热昏倒。
太医以及全洛都的医者得了命令，不敢同他医治，那一夜，公主殿下将他抱回自己寝宫，亲自照料他，帮他冰敷。
见他冷得浑身抖颤，她就脱了大氅和靴子踩上床，把他中衣脱了用体温给他暖身子。
十三岁的少年虽然因为常年挨饿长得瘦小如孩童，但他其实已经到了年纪，声音开始变沉，喉`结已经长出，身体某些变化开始明显，而少女比他年长了两岁，身子也发育良好。
于是那一夜，他不可避免地做了个梦。
一个，少年人都难以启齿的梦。
银符这个从少年时期就入梦的女人，此后也伴随他渡过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日夜。
上一辈子是他不够坚定，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个妖女牵动了自己的心，害他一次又一次地向她妥协，也因此，在她死的那一刻，他的心也碎了，死了。
这辈子重来一遍，他好像也没多大长进，仍然是会被她牵动所有的情绪。
所有恨的、痛的，连同上辈子她的死带来的伤痛，一并被揭开，伤口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于是，他认栽了。
“大晋的银符公主，死了。”当他从张甄口中听见这句的时候，黑黢黢的眼瞳猛地紧缩了一下，整个人如堕寒窟般。
“她从城楼跳下来之前，服药了。”张甄道。
肉眼可见的，那个上一刻还有些人形残存的男子，下一刻便垮了，成了一具走肉。
·
洛都几处城门全都为左大将军的兵马开启，沿途百姓夹道携花相迎。
宫中臣子一早跪到了太和门前，自愿降服。
一切都进展得那么顺利，只因岳氏一族的人彻底消失，便甚至有臣子开始提议，替新帝挖出高帝的坟，彻查当年高帝背叛夏太子的罪。
左垣却觉得好笑：“晋高帝此人虽然忘恩负义，但在位的这些年，治理四海调顺，也不失为明君，你们都是曾辅佐过他的臣子，竟然如此寡情薄意，这实在让孤好生嗟叹。”
底下臣子一个个默然着，莫敢做声。
左垣突然大笑了一声，从腰间抽出剑，指向了那个提议的臣子。
“孤进城之前，张先生就先一步找到了当年窃取过鱼肠剑的人，那人同惠帝的关系，乃及当年惠帝的计谋，张先生都是通过你的协助查出来的吧？当年弑杀和背叛孤夫君的人，是惠帝，而并非高帝。”
“而你，是明知道这个真相，还要在今日来提，是明知孤心里的痛，故意投井下石的，是吗！！”
左垣血红着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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