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漫无边际,像触手可及。
那里鹰击长空。
周试年从前面快马回来,“大人,前面就进雁门地界了。”
他口称的这位大人,眉目藏锋、有军匪悍色。几年征战,使他内敛更深,有暗流,像饱食的虎狼。
一身浓得不能抹消的血气。
一行十二人,从坡上纵马下来,为首那一个一直在看遥远的天际。
直到那里有高出水平线的东西。
起先是尺难比量的小小一个黑点,在天尽头;后来那城墙绵亘千里,双臂难抱。
直至变成他,渺小成宏伟的长龙脚下最初那粒尘埃。
常州武进此去万里遥,展昭走在他乡,像归来故土。
以致近乡情切。
五年很长。
它足以让少年成长、新妇生怨,暮者长睡黄土,再走人世一场旅程。
世事更替,弹指间事。
忽然间的退意。
展昭有些后悔。
他或许应该在临行前找一面镜,打理自己的容装,又或者他应该即刻回头,去找能映出自己模样的物件,至少不要太狼狈——想着:他不该着急赶路,弄得一身风尘——从前他就没有多喜欢他,分别这么久,会不会待他更加冷——
到最后,展昭又想:他还是那么好看。
在城楼下面,他看见故乡明月。
已经长成真正的大人的样子。
边境的风霜好像一点没有损伤他,不再是曾经有一点稚气的年少模样,他冷冽、英气,像经千锤百炼的刀,比从前更夺目。
使展昭一眼就看到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展昭忽听耳内轰地一鸣。
像天塌地陷那样混乱,又像逐日一样果决。
先前想了那么多,临了一件也没有做,反而用最快的速度去接近,变成一个失态的紧紧的拥抱。
——相思这东西,道不明。
平素是最温暖,到合适的时机化为最炙热的冲动,胸腔鼓动、三魂归来,一切忽然有了真实。
这样的……令人怀念。
被拥抱的人哼哼地笑。
是昨夜还入梦的声音,非常熟悉又陌生地问说:“兄长看见什么?”
展昭抚到他的脸,低哑地慢慢道:“看见……”他感到莫大的欢喜和一点难以言说的难过,致使他喉头几番滚动,才终于道出这两个温暖的字眼,“喜欢。”
那公子就像小孩一样得意地笑了两声。
这是他的五弟。展昭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的思念,有名有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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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正和在酒楼备宴,看见他两个相携过来。
虽然五年分别,这两个却依然这样好,燕正和一时很高兴又很担心,末了又想,他瞎操什么心。
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地笑着迎几人进来。
这一层除了他一个,还有几个别家武侯将军府的公子与几个年龄相当的武臣,都是那回南御苑结识的,因为晓得展昭要来,正午留了肚子一起过来。一别五年,难免生疏,酒过三巡才热络起来。
“咱们这里还只是小打小闹,契丹这些怂蛋,真要起兵又不敢,镇日里的嗡嗡骚扰,烦都烦死了,秦凤路那边才是当真头颅系在裤腰上。”
那边疯言疯语,展昭低声说:“没看见燕二。”
白玉堂在剥一只很瘦的河虾,“小半月前越境过来几个辽匪,燕二回营时不慎被伏击,受了点伤。”
说是马匪,出不离仍是辽兵假扮,大宋没镇压住党项,辽蛮那边不肯死心。
燕正善是被底下兵卒背回来的,伤得很重,燕正和潜进辽地悄悄割了几个头颅回来姑且算报这一个仇,辽蛮那边生吃了一个亏。
之后又说到平夏那边的事。
“京里那些老家伙早吵翻了,有的主战有的主和,后者要多一半。”王家的一个儿郎去年才被家中长辈扔到边境历练,离京前听到很多,知道一些事,但也不多。
不比常与家中有信往来的详知时事。
“官家多半会同意。”听到那边对话,燕正和说。
与党项厮杀的这些年,大宋损失很重,虽然平夏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那元昊小贼,好大喜功,为征战四处征税,平夏内部怨声载道,大宋倒是能与他耗得党项先降,可这之前是不能。
辽蛮那边一直等着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
“这时候议和反而是最好的。”祁三阳叹了口气。
多少都会不甘心。
去年麟、府两州几场战役宋军大败,之后又丢了丰州,身为大宋儿郎,谁都想要夺回来。
可就像在开战之前,谁也没料到大宋会接连失败一样。
党项策划多年,反扑的气势又凶又狠。
“我在雁门也听过一些,老是想倘若那时我在会怎样化解败局,很多时候都非常生气。”总觉得不该输得这么难看。燕正和显得还算平和,虽然说着愤怒的言辞。“但再冷静一点想想,战场那样的地方,瞬息万变,我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哪里能轻易力挽狂澜。”
“三川口与延州、好水川与麟府两州,再到去年定川寨,光想一想,我就恨不得亲自拧那元昊头颅下来解我心头恨。”
“还有葛束文。”
自己说的就怒发冲冠,裴故恨声道:“自己一意孤行便罢了,却要我大宋九千勇士给他陪葬!”
去岁定川寨一役,葛束文不听劝阻擅自领兵追击党项军队,正中党项诱敌之计,大宋一十六名将领战死,另军士不计其数,战报回京,天子震怒,连坐十数人。
从沈老将军到谋臣范先生,无一不被牵连。
“裴兄慎言。”燕正和推酒给他,“逝者功过已有评说,裴兄何苦自己找气受。”
裴故一饮而尽,勉强冷下怒意,转而问展昭:“展兄是到哪里去?”
展昭顿了顿,“霸州。”目光却看的白玉堂。
裴故没有留意。“霸州啊。”他评价,“鱼龙混杂的地方。”
在大宋疆域极北的地方,南来北往的宋人与异邦人,逃亡还是流浪,都有故事。
总之是时间都混淆了的城镇。
之后就十分混乱了。
十来个的男子,兴致上来压不住,虽然都晓得要克制,还是多饮了很多酒,每个人都多少有醉意,一个搭一个地相互扶回去。
这个深春的暮夜,非常寒冷。
在军中的这些年展昭酒量好了不少,虽然有些醉,但不至于走不了路。
只是神智不大好。
背着白玉堂步伐很稳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直到那公子尽兴了,手往展昭脸上摸,“兄长打算去哪?”
展昭言简意赅:“回去。”
白玉堂眉头勾起来,哼哼地笑,“你晓得往哪里走吗?”
一只手抚到展昭右眼下面,男人忽然清醒过来。
恍惚地一下子,他以为还是从前,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是开封府。
展昭静静站了一阵子,半蹲地放下白玉堂,转身将头伏到他肩上,哑声说:“有些醉了。”
“看出来了。”白玉堂眉头勾着一道笑,又去摸男人喉头。
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低语时该有最缱绻的声音,面目虽凶却不狠,不像这个时候,低声说话是嘶哑的,右眼下面还有一道很深的疤。
活脱脱一个军匪。
展昭晓得他在找什么。
就握住白玉堂的手,颠三倒四说:不碍事、都过去了。
可那时候真担心不能活着回来。
最凶险的伤是康定元年,从死局里杀回来,喉头豁开一道很深的血口子,侥幸活下来,嗓子却坏了。
再到康定二年,麟州那一战里伤到眼睛下面,大凡在上移一点,就要剐掉一只眼睛。
战场那样的地方,杀红了眼谁都是敌人,乱刀下来,哪晓得是敌是友。
一个人太渺小,不过是万江入海。
纵有不世出的武力又如何。
好容易九死一生地活下来,之后要面临的是不知有没有尽头的贬谪。
——展昭在三月的这个时候,正走在左迁上任的途中。
定川寨一战,连坐的十数人里有展昭。
一经贬谪就没有翻身的机会,朝堂这样地方,文韬武略,少过哪一个。古来能被再启用的哪个不是经世之才,展昭自知与贤臣良将毫无瓜葛。
可情形又好像没有那么糟。
次日祁三阳等人出西门去送,目送一行人纵马远去,燕正和在城上说:“哪有过这样的阵仗?一十二个人,竟然贬去一个地方。”
说是贬黜,倒不如说更像是——
“养他自己的势力。”
天子坐在殿宇高堂,与八王走棋,“皇叔尽管安心,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条路朕给他了,就看他明不明白。”即便他不明白,经过雁门寨,就必然也明白了。
天子无法忘记那一天,这个被他无意喻为家猫的臣子眼里有猛兽一样的野心。
是他看走了眼。
天子想。
身为帝王,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之后庆历四年,大宋与党项正式签订议和文书。
大军回朝。
五年的时间,汴梁已经物是人非。
相爷卸任开封府尹,兼龙图阁大学士,又在年初重掌开封。
只因继任的这一个,刚在任满一年,皇帝案头弹劾他的奏折便雪花一样多。
多番思虑,仍由相爷执掌,架设少尹二人,共同分担事务。
大军回到汴京是同年十月的一个晴天,宫里有赐宴,到隔日,赏罚功过均有定论。
是陈林来宣关于他的那一份。
径直来东城府上,宣说擢升三品,封辅国右列郎,隶枢密院枢机掌院使。
陈林解释道:“这个嘛,就是——不是很麻烦的官——只要白大人您每日到枢密院应个卯,就没什么大事了。”
哦。
白玉堂就懂了。
闲职散差嘛。
但是白福很慌张。
他不晓得这道圣旨由陈林亲自来宣读的深意,打听了一日回来,说出来同去雁门寨的别家几个公子的升迁去向,非常慌张的样子:“二爷,这是、这是……”无权无势一个官职,好听些是升迁,不如说是被贬。
白玉堂没搭理他。
公子在给霸州修书。
书说京中情形,最后断言:官家有要职留待兄长归来。
一抬一压,是十分寻常的手段。
信到霸州就是隔年的事了。
这人寄得随心,随手投的驿站,大抵展昭看不看得到他也不在意。
在展昭寄出回信的那一天,倒有一封正经快马加鞭的信送过来。
来跟他要礼的。
白玉堂双十那年远在雁门,因此没有行加冠礼,到今年婺州那边知道他归京,就喊他回去补行。
展昭捻了捻信纸。
冲动来得太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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