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迎仙楼的私宴,燕正和与燕正善落座后,沈奕没说两句话就笑:“也是赶巧,都趁这个时候来敲高兄的竹杠。”
燕正和好奇:“还有谁要来?”
“展兄。”沈奕尝了味碟,落箸说:“下值时遇到展兄进宫,他出京有一阵子了,也是今日回京——这迎仙楼的‘赛神仙’是天下一绝的名菜,平素没这个口福,今日是定要吃到的。”
又问燕正善:“你回来时有没有遇见他?”
燕正善一副意外的样子:“展兄也离京了?”
沈奕说是,“与白五一道走的。”很艳羡的模样,“这两个闲人,想走就走,天南地北地游玩。”一阵啸叹,“让小弟好生嫉妒啊!”
祁三阳激他:“你也日日不落的忙个半载,自然能同展兄一样想去哪去哪。”
沈奕说告辞,“别了,哪个能像展兄似的疯。”
在座都笑起来。
但展昭最后还是没有来。
他在宫中藏书楼,沐夜才归府。
下人有留灯,坚志进来伺候。
坚志是宫里送到府上的人,只差没有将“耳目”写在额头上。
“横竖他也缺个管事。”那回白玉堂蹲在护栏上,支颐去看远处,漫不经心回答天子问的话。
坚志立在陈林身后,恭敬垂着头。
这时候他已经入府服侍,光明正大一个眼线的身份,被展昭随手指到总管的位置上。
赵祯失笑。
他喜欢同明白人讲话。
但偶尔也有例外。
在白玉堂问出他的第二个问题的时候。
那公子远眺的目光滑回来,直视天子,“万岁在谋划什么?”
他这么直白倒让皇帝一怔。白玉堂已自答:“大抵不是好事。”
皇帝笑起来,反而好奇他想的是什么,就问:“朕心中是国,经营朝政、筹谋民生,要大宋海清河晏,你且说,哪一件是坏事?”
“这一件。”白玉堂放眼去看楼下演兵。
赵祯神情一凝。
有风自长街吹过来,撞响塔铃,远处万里长空云卷云舒,前方的公子在这个盛景下揣测帝心,“论功行赏,展昭真担得起如今殊荣?”
“总不会是因为杜槐。”他自问自答。
凝眉思忖的样子又很淡,没有刨根问底求这个答案,“制约一个杜槐,万岁只要拿捏住展昭即可,在什么位置都不要紧,何必费心提拔他。”不管是一道被贬霸州的那十二人,还是回京以后非议重多地高居殿前司最高职权。只因为杜槐?
不值得。
皇帝又笑了。
他还是喜欢聪明人。
坚志捧了衣裳放到矮几上,“二爷被高大人请去吃宴,在迎仙楼。留了话,酉时未归,就在梧箱歇了。”
进府时刚敲一更的梆子。
展昭视线从屋角的莲花漏上一扫而过,解开一半的外袍又重新穿起来,同坚志说:“落匙歇息吧。”
坚志行了礼说是。
迎仙楼与白玉堂在城东的住处近,展昭到时,他是刚归家。
曲生提灯在前面照路,走到第一折游廊那里,忽然看展昭停住,刚抬头疑惑说:“展爷?”
那边游廊那里也渐渐照出一圈灯影。
这个时辰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曲生了悟,退了半步,垂头侍立着,等那边灯里走出来人。
渥丹是白福的长女,时年六岁,蹦跳着进门说:“展大人要修甲刀。”
白福去取来给她,“拿去后即刻回来,你该睡了。”
渥丹脆声应下来,哒哒地跑出去,去叩主屋的门,里面忽然咣当一声响震。渥丹吓了一跳,瞪着眼有些怕地看着紧闭的门扉。
里面漏出一隙烛光,静悄悄地死寂着。
十月的夜,风冷,穿过听廊进来,像鬼在啸。渥丹惶惶地看四周又看门里那隙光,眼里渐渐盈出两包泪。
那个名字是猝然入耳。
手台连着水盆翻倒在地,水泼了一地,在深夜里像血泊淌到他脚边。
可暂时无人去管它。
“谁?”白玉堂定看住他,担心是自己听错了。
但展昭的神情不是那么一回事。
男人眉目被夜色浸透了,有昏昧的道不明的颜色,清晰又缓慢地再咬出这个名字:“徐在水。”
是天圣二年的恩科状元,是被岑阿雅逼死在状元楼的岑家夫郎。
也是他身死二十四年后的今日,官家要金吾军去救的——徐在水。
烛影憧憧的,摇得像鬼魅横行,外面女童幽幽啜泣。
——救一个已死之人。
阴翳一样蒙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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渥丹双眼里团着两个泪包包被怀婉抱走,白福着人来擦地上的水,自己袖手立了须臾,再探头探脑片刻,还是低声说:“二位爷……”
他犹豫着,理出一个恰当的词,“万事和气生财,有什么事敞开了讲,切记动怒,动怒伤身哩。”
白福是近身侍候,因此猜测与知道得都要早、要多很多,这些年里面,白福没见他俩急过脸。
老实讲,没有不吵架的夫妻——不是盼着他们不好,而是——
白福也不晓得是怎样的心情,但——总感到不真实。
仿佛这些好都是虚假的。
听渥丹哭,又看这里摔了盆子的场景,猜是吵了架,白福反而又不大安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
总归不是这种场面。
又大抵是——白福自己揣度出来——是同为男子,虽然写下婚书,是要同生共死,但还是比寻常夫妻要坎坷。
不管是娇妻美妾,还是儿女绕膝,没有哪一个不是劈这根扭曲的红线的利剑。
何况它本就岌岌可危。
就下意识觉得,没有长久的道理。
一点风吹草动都致命。
泰半他担忧都在脸上,展昭没多解释地顺应他。
白福不很放心,还要说什么,白玉堂已冷声讥讽:“子虚乌有的事也劳得您操碎心。”
冷冷一个眼风。
白福一哆嗦,才真的信是没事,恭恭敬敬行个礼,带着人退了。
屋里面,展昭挪烛台到近处,在白玉堂跟前盘坐下来,去握他足踝,放到膝上来。
官家是料定的。
晓得这件事是惊雷,因此备下很多答案在藏书楼里等他自己看。
其一是徐在水的死。
是诈死。他化名江绕鱼,在天圣二年之后游走各地,是找“一步登天”。这是其二。
与其说是先帝在位末年,倒不如说是今上登基的初年,乾兴元年岁终,传京畿下辖县道观有邪教踪迹。
大抵是以为幼帝登基、刘后垂帘听政,正值新帝稳固政权的佳期,无人会来理会,因此恶虺披教信的外衣,大胆又试探地渗进开封,企图扎根。
怎知幼帝不好相与。
竟有皇城司探查过来。
就决绝掐断与这里道观的所有联系,再一把大火烧得踪迹全无。
是断尾求生的毅然。
不是不惊心。
这样的手段,必然是藏着什么。在这件事上已逝的刘后与赵祯是一样的态度。
不能忽视,不敢轻视。
到那之后第三年开恩科,新晋的状元郎徐在水献策。
自请以身犯险。
他诈死换上另一个身份,藏在押送阿雅服刑的队伍中,同唐后栩一行人一并前往广南。
——不是漫无目的。
幼帝近三年的查访,虽然无从查它老巢、目的,但一步登天在南边活动的频率使人料定它发源在那里。
这些年,徐在水断断续续有相关消息传回来,从登绝的来历到登仙的出现,虽然还不能接触核心,但徐在水推断,登绝与登仙是残次品。
背后的人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登绝与登仙。
仅此而已。
一步登天将谨慎与小心贯彻到极致,“江绕鱼”同它周旋许多年,直到十年前才有一些进展。
“是护送一批人。”替一步登天。
展昭回忆烛下见的那竹简。
粗略又详细地陈述这些人的特征。
有的褴褛落魄、华冠锦衣,或者谈吐风流、乖僻狷介。
无章可循。
这样一支奇形怪状的队伍最后去向成谜,徐在水没能查到。
在宋理边境的深山老林里,这些人由另一方人交接走后不知所踪。
疑是涉及他国的谋划,疑是宋土之内的别有用心。
哪一个都让人不能大意。
“从前你说一个杜槐不值得朕处心积虑。”皇帝似笑非笑去看白玉堂,“当时朕没给你的答案,如今你知不知道?”
他是被突然点名。
一副神游的姿态,三魂归来一半,左肩先动,后移倚上书格,再慢慢抬一抬眼说:“因为一步登天?”
心不在焉地点明不合理:“万岁怎么就肯定兄长一定能成。”一个徐在水尚且十多年都没有什么大的进展,要展昭临危受命?
目下哪里还有再一个十年二十年容许他徐徐图之,到那时候,徐在水早已是泉下黄土。
何谈救人。
皇帝就反问道:“你是不信展卿有这个能耐?”
还想挑拨说:看起来很要好,实际上也不是。这点信任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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