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南下前,白玉堂同他坦白从掌教那里知道的事。
这可能不是好时机,但是,登绝,这直接导致岁寒剑死亡、源于一步登天的邪门功法,竟然来自杜槐。
杜槐是什么人?
在朝多年的皇城司使,为官家处理一切能见光、不能见光的事或人,是官家手里最好用的一把刀。
横竖不是那个导致岁寒剑走上绝路、仅仅只是与展昭这个渺小的、普通的人,有私仇的杜槐。
可白玉堂不是。
展昭一直知道。
在他心里,五弟始终是……月亮。同他这个平凡的人不一样。
「如果你想……」
白玉堂看他,「杜槐可以杀——只要一点准备。」
——可白玉堂不是。
在他心里,好像很少有什么需要去犹豫的事,想就去做,至于后果——后果?不需要他多考虑的事情,能有什么五爷担不起的后果?
即使他失算,真的有,直面就是。
目下他又这幅不允许什么人受委屈的模样。
怎么会委屈?
展昭先还绷着的眉头软下来。从后挨过去,头埋在他肩上,抚他顺着颈子滑到肩前的发,「没事。」展昭说,「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当年乍知岁寒剑的变故,他没有那个理智去探究什么因由,而今他反而想等一等。
等什么?
可能是一个天时地利、万全的理由。
手里这一挽泉水似的头发,在初冬的深夜里泛着微微凉,像伸手在夏日山中的溪流里。
仇要报,但如今有些事,有的人,他得顾虑。
眼下这个形势,且不提他们没实证,即使有,即使足以证明杜槐就来自一步登天,官家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杜槐。
不论是顺藤摸瓜还是别的什么,一个已然单方面暴露的眼线就在眼皮子底下——
杜槐完全能拿来利用。
同家国大事相比,个人的仇恨都是私事、是渺小的,必须得为任何事让路。
皇帝是这样想,南侠也是。
而且最关键的是,「只凭掌教一面之词,不足以证明杜槐与一步登天有关。」展昭说。
他们没有证据。
没证据……
白玉堂忽然转身。
他起先盘坐在榻上整理暗匣里那一叠信件,这么一转人到了榻沿,展昭怀里就一空。
再看他,已经蹬上木屐站在榻边回头看展昭。
「证据是不够。可别忘了,有一个人只想铲除一步登天。」白玉堂开始穿衣裳,「他起了疑,就不必证据。」
两个人就漏夜蹲到了皇帝床头。
——主要是白玉堂蹲。
还义正辞严:「没两天要南下了,有些事得抓紧议一议。
「过了今夜,万一出点什么意外……」
赵祯还道是时间倒流。
否则这场面怎么同十年前大军挥师西北、抗击党项那夜如此相像?可再一想,元昊早在年初死在自己儿子手里了。
皇帝叹着气坐起身,「朕迟早问你个大不敬之罪。」余光瞥见个人影,转头一见展昭,着实惊了,「你就由着他胡来?!」
展昭背对这里,手没离袖里那把前一刻才从白玉堂身上摸来的匕首,闻言只是微微侧头,「事急从权,臣担心拖到明日会生变故。」
赵祯皱眉。
他抬手,满殿沉重锋利的杀机顷刻收敛。
展昭顿了顿。匕首收回袖囊,他转身向皇帝行礼。
「免了。」皇帝也没喊人进来伺候,自己披件衣裳,在床边坐了,「会有什么变故?」
答话的是白玉堂,「我曾告诉过您,展昭同杜槐有仇。」
这件事,皇帝记得,「因为杜槐杀了……」他看一眼展昭,「展卿的师父。」他还记得,白玉堂也说过,当时的展昭还不知情。
「是。」白玉堂说,「从前我不明白杜槐怎么杀得了岁寒剑。」他丝毫不掩饰对杜槐那点子三脚猫功夫的轻视,「您应当也没查到。」
皇帝坦然承认,「是没有,毕竟太久远。」即使是天子也总有无法知道和做到的事。
「赤霄门呢?您查到些什么?」
皇帝没去记这些小事,因此喊了玄风,「你来告诉他。」
前头隔着帘幔的地方瞬间凭空出现一个人影,「岁寒剑的离去后赤霄门后继无人,日渐没落,门人走的走,散的散,山门已空。」
等了等,没等来后文,白玉堂忽然神色古怪,「没有了?」
玄风说是。
白玉堂顿时皱一皱眉。他望向展昭,「你扫了尾?」
展昭也意外,「没有。」当时所余不多的理智没让他想那么多。
另一方面是想着,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没必要否认和隐藏。
而今想想是很不寻常。赤霄门死了那么多人,怎么江湖上一点风声也没有?但凡有心人细究,总能找到痕迹,可是竟然没有。
甚至连官家的人也没查到。
不得不让人起疑。
白玉堂垂目又抬眼,「有人出于什么原因,替你做了善后。」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展昭目光微沉。
可……能是什么人?且最要紧的是:目的是什么?
这个消息属实在意料之外,白玉堂短暂沉默后,决定先料理眼前事。
就径直对皇帝道:「杜槐和一步登天有关系。」
一点铺垫也没有,纵然晓得他一向大胆,天子也仍被惊了一下,当即就黑下脸,「证据呢?」
「没有。」答得光棍。
皇帝气笑了,「没有证据,凭你空口白牙,想让朕杀了杜槐?」
白玉堂想了想,「证据是没有,但有疑点。」
他当然是有备而来。
抹去那些他认为暂时不必要被外人知道的细节,隐藏起中间展昭的存在,只说登绝与岁寒剑,还有杜槐。
他不信赵祯知道杜槐和登绝扯上关系后还能不多想。
皇帝当然不能。
甚至因为对一步登天的多年了解,想得要更多,「去查。」皇帝声音发沉,「杜槐是什么时候进的皇城司。」
帘幔后还单膝跪着的人影即刻去了。
反而引得白玉堂诧异,「您决意要用杜槐时没查过这个?」
皇帝揉自己眉心。
被白玉堂惊醒前他才歇下没多久,先才熬过一个大夜,这会儿眼睛难受得厉害,「自然查过。」可如今看,或许查的还不够。
玄风去查需要时间,寝殿内透出去的灯火倒先引来陈林,问起宵夜,「您晚膳就没怎么用。」
白玉堂不由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留意到了,等陈林出去后,就笑:「是不是后悔这时候来打扰朕了?」
白玉堂正小声同展昭说话,乍听这一问,他更诧异了,毫不犹豫道:「没有。」赵祯是皇帝,他不操劳谁操劳?但停顿一下,白玉堂又讲:「白日里见您胸有成竹,还道您对兄长此行很有把握。」
没想到还是会发愁。
皇帝失笑,「可不止呢。」
徐在水的失联当然令皇帝惦记,毕竟这很可能让多年筹谋付诸流水,又时近年关,远些的,如明年开春的春闱不提,近点的,各州府官员乃至朝官的升迁调令先得开始考量。
事情全挤在一起。
「别的不说,若非朝里实在没有可用的,你师父早该荣养了。」皇帝说的是唐后栩。好些年了,对唐后栩的升调他是一再琢磨,可惜总不能决断。
时下出色的武将是少。
崇文抑武是太祖时期埋下的隐患,赵祯预见了日渐的积弱,有心整改,变革却相当艰难。
想到这个,他难免又陷入沉思。
白玉堂便没打扰他。仍与展昭接着先前的讲:「那卷女子身份八成是为阿姐准备的,她势必会用这个身份混进去,你南下后去寻她,她与徐在水联系多,或许还知道点别的什么,你都问一问,能多一分把握也好。」
展昭看着他,「……你不与我一起去。」
白玉堂摇头。
这可不像他。展昭想了想,「你在想什么?」
「我……」白玉堂瞄他一眼,「我在想,要不要实话告诉你。」
展昭声音一时低下来,带着些笑,有些嘶哑,像耳鬓厮磨,「这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既然他问了。
「先前我说……」白玉堂眼睫轻轻一垂,看他颈间那道疤,「杜槐可以杀。」
「——只需要做一点准备。」展昭记得的,尔后一愣,「你做了?」
「……一半。」白玉堂冲他笑。
装得倒挺老实乖巧,皮囊下边偏又透出一缕挑衅来。
他明知道展昭不会拿他怎样。
展昭眼一暗,下意识伸手在白玉堂颊边轻轻一捏。
捏完,两个人都呆住。
一瞬间的电光火石,「……你把我当小狗了?」白玉堂难以置信。前些时候在山里,他见过展昭是这么逗黄犬幼崽的。
展昭沉默一下,道歉:「顺手。」
白玉堂更震惊,「这是能顺手的事?」
这就有些假了,被展昭品出点端倪,「五弟,你在转移话题?」
捕捉到他短暂的不自在,展昭脸一肃,想说什么张了口又咽下,最后也只是问:「有危险?」
「看情况。」
展昭看着他,「……我能知道吗?」
当然能。
只是,白玉堂想,他必然会生气的。
但还是同展昭讲了已经完成的那一半,「我让杜槐和掌教见了一面。」
很简短一句话,展昭却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了,也果然当下就动了怒,「你想拿自己当诱饵。」
「是。」
话已到这里,没什么好隐瞒的。
杜槐是杀不得,倘若不得不反击又怎么讲?被疯子追着咬,为了自保不得不痛下杀手——就算是官家也挑不出错来。
白玉堂原先不想说的,毕竟杜槐是个疯子,谁晓得他为了隐藏秘密会做出什么来,可是也正因为不能预料,所以展昭得知道,有个心理准备,才不至于将来为此乱了阵脚。
怪道要看情况。
展昭深吸一口气,语调有些压抑,「能成?」
「能。」这是今日的另一收获。
杜槐带不走掌教,离去前那副形容,白玉堂见过。
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开封府重查江家旧案期间,杜槐夜袭展家,当夜他也是这幅模样,巴不得展昭死,又不得不强行忍下杀心。
只因为杜槐要知道有关他的秘密展昭都说与了谁。
此番展昭换成掌教,他又一次露出相似面目,不变的是白玉堂,两次,杜槐都想杀了他,且这一回,杀心更重。
倘若杜槐真是一步登天下的一步棋,就必然是为了针对官家、针对大宋,而今却叫白玉堂拿住了掌教,甚至可能——不,是一定,他一定知道了登绝和岁寒剑、和自己的联系,自展昭升任副指挥后又常在御前走动,万一露了口风,让官家留意到什么……
那可是登基初年,就逼得一步登天不得不断尾求生、舍了好容易把伪装成道观的势力扎根到京畿的皇帝。
凭一步登天的谨慎,隐藏这么多年的杜槐能怎么做?
逐个击破,杀人灭口。
白玉堂会给他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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