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好闻的味道,慧慧坐在余邵荣床头边斜倚着铁栏杆,手里捏着那本他们看过一万遍,几乎能倒背如流的《机器猫》慢吞吞地翻。
漫画书的封面最近脱落以后找不到了,慧慧伤心了好久。
按道理来说余邵荣是已经打算好不再理她的,但他现在断了腿也没什么跟慧慧争辩的力气,她大喇喇就坐在这里余邵荣也不能说什么。
外面走廊传来喧闹的嘈杂声:“六号,六号病房在这里!”余邵荣病房刷着蓝漆的木门被用力推开,七八个高高矮矮穿着中学校服的学生簇拥着什么人像土匪一样挤进来,小男生变声器刺耳的公鸭嗓喊得余邵荣浑身发毛,慧慧傻呵呵往门口瞅。
一个胖乎乎的短发女生先跑到余邵荣隔壁的床位,一看上面的衣服和装在塑料袋的苹果,拽起来一边冲余邵荣跟慧慧抖,一边大着嗓门直嚷嚷:“这谁的东西啊?放别人位置上!”满脸的嫌弃:“有没有公德心!”
“我们的!”慧慧赶紧跳下去从她手里把余邵荣脏兮兮的衣服跟塑料袋里三个苹果抱过来。她个子太小,在女中学生面前像个小跳蚤。
“班长这!”胖乎乎的女生才把床上的东西拿开,另一个看起来很机灵的男生就把叠好的小被子摊开揭起来:“这里这里!”
一群人乌泱泱往过来挤,余邵荣甚至没看清给簇拥中间那人是男是女。
余邵荣本来心里就烦,这一群人叽叽喳喳在病房里说话简直像是点了水的油锅,炸得人脑仁疼。
慧慧有点害怕这群“大人”,往余邵荣身边缩,但这群“大人”在余邵荣眼里只是毛都没长齐的小狗崽子罢了,他要二十岁绝对挨个揪着衣领赏耳光。
吵了好久他们的老师才来,年轻的女老师吐字不清,唧唧歪歪讲了老半天才让那群苍蝇安静下来,有几个小苍蝇还嗡嗡嗡闹着不想去上下午的课,嗲哩嗲气想留下来照顾班长。
“秦凯家长已经接到电话了,很快就过来,你们就别添乱了,赶快回家吃饭去,下午还上课呢!”中年男老师说话貌似有点用,几句话遣散了一大半人只留下几个说自己家远来不及回家的赖在病床旁边继续蹲守。
余邵荣从头到尾都背对着这群小苍蝇,蒙着脑袋,本来也就没有多少睡意,现在给这伙人一通叽喳,更睡不着了,他感觉浑身不舒服,腿也疼得厉害。
“余绍荣,孙金梁让我给你说星期天给你小羊羔呢,你还要不?”慧慧眼神离不开腿边三个红彤彤的小苹果,一边咽口水,一边问余邵荣。
“我想要。”孙金梁就是之前跟牛拉翔打架的农村男生,余邵荣五块从他手里买小羊羔,可不能让他的钱打水漂。
“你咋要?”慧慧指指余邵荣绑着石膏的腿:“你又不能出去,他本来说星期天给你的。”
“要不星期天你先帮我拿下小羊羔,帮我照顾下?”余邵荣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先把他的羊羔托付给慧慧。
慧慧挠头小声说:“你说羊羔要吃奶,可我没奶粉……”
“……”难堪的沉默。
对喔,慧慧是没钱去买奶粉的,他的钱也全被妈妈搜走了,她也不会给他买奶粉的。
没有奶粉的话,没断奶的小羊羔就算带回来也会饿死,余邵荣又能怎么办?
余邵荣连床都下不了。
“慧慧,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余邵荣抬头看她。
“嗯!”慧慧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你下午放学去北街口的公院子找下我珮元姐,让她帮我照顾下我的羊羔,或者如果她要来看我的话,你就带她过来,好不?”
“……行。”慧慧再次点了点毛乱的脑袋,两条歪扭的小辫子乱翘。
现在谁都没法帮余邵荣,他只能依靠珮元姐了,她可以帮余邵荣养小羊羔,甚至余邵荣都在想,如果她要亲自来看他的话,他就把他藏戒指的地方告诉她,珮元姐说不定能救他的命。
“余绍荣,你咋不吃苹果?”慧慧问他。
“我不爱吃,给你吃。”余邵荣拿一个苹果给她。
“你是病人,你要吃苹果。”她盯着苹果吞了吞口水,寒冬腊月的苹果其实并不贵,但他俩家里很少会买。
“我没胃口,给你吃你就吃。”余邵荣拿起一个苹果塞进她手里,老实说,好吃的水果他吃多了,看不上这一个苹果。
“我……我也不爱吃,”慧慧把苹果放回塑料袋里:“我去学校,等我下午放学来看你。”说完跳下床,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一样。
屋子里很安静,隔壁床好一会儿都没动静了,余邵荣觉得诡异,费力地转身看那几个开始叽叽喳喳没完的小男生正不自觉地转开脸,不晓得在想什么。
病床上躺着的男生用胳膊捂着眼睛,只能看到一小截麦色的胳膊腕和微微上翘的嘴唇。
也就过了十来分钟,又有人火急火燎地推门,一个白发苍苍衣着体面的老太太心疼地抱着床上的孙子一阵心肝肺地叫,喊得班长旁边几个同学都面面相觑,那男生就跟哄小孩子一样安慰自己奶奶,比余邵荣跟慧慧还要煽情。相比起来那个班长他爸妈还算稍微好点,最起码知道问题不算大没大惊小怪。
班长的同学去上课没多久,他爸妈似乎也忙着上班,没多久就带着老太太离开了,留下班长在狭窄的床上抱着一大包水果跟吃的慢慢挑,里面就有余邵荣爱吃的香蕉。
余邵荣有他的傲气,不屑主动搭理人,隔壁床的班长大概也这么想,没多再聒噪,躺下安安静静睡觉。
虽然生病了没什么胃口,但一早晨一中午不吃东西,胃里也翻涌起阵阵难受,余邵荣抱着一颗苹果稍微用手擦擦慢吞吞地啃,满心希望下午快点到,珮元姐快点来。
时间过得很慢,慢到隔壁床的班长都伸懒腰一觉睡醒来了,余邵荣期待的珮元姐还是没有消息。
铁窗外能隐约看到干枯的树枝在风里左摇右摆,像某种催眠的道具一样让余邵荣挪不开眼睛,他胸腔里的烦躁和郁闷也在滋长,想上厕所,但没人帮他。
“嗨,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隔壁床的班长大概是无聊了,侧着身子冲余邵荣挥手。余邵荣本来就在看着他身后的贴窗户发呆,刚好看到他,挺端正,漂亮的眼睛瓜子脸,唇角向上勾着很好看。
“你能帮我叫下护士么?我想上厕所。”余邵荣觉得很没面子,但这时候面子不顶用,他都快憋爆了。
“哈哈哈……”那男生咧嘴笑:“我帮你叫!”说着揭开被子穿上他妈带来的棉拖鞋一跳一跳出去了。
总算有医生来解救他于危难之中,解决问题之后余邵荣整个人一身轻松,开头对隔壁床‘班长’的种种成见也抛开了大半,虽然他同学很吵闹,虽然他奶奶很煽情,但班长自己人似乎还不错。
主要是班长五官挺端正,干净又好看,虽然余邵荣觉得肯定没有他自己好看,但他对长得好看的人总会多那么一点点的好感。
“你看什么?”班长眨眨眼睛又笑:“你腿怎么回事啊,严重么?”他笑起来真的挺好看,看起来很干净,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没来由让余邵荣想起刘凡,余邵荣想班长以后长大说不定会跟刘凡一样帅,又或许不会。
刘凡是北京人,是大城市里的,班长只是小县城的土鸡,虽然身上衣服看起来也还行,但一股傻兮兮的土气还是扑面而来,这是属于时代的土,没有人能逃脱。
“……”余邵荣没回他话,主要是余邵荣不想聊自己的腿,不是它,余邵荣现在不会被逼上绝路。
“你有本子和笔没?”余邵荣问他。
“没,我住院拿那玩意干嘛,”班长直摇脑袋:“你要那干嘛?”
想干嘛?余邵荣想像梦里一样,安排自己的葬礼。
余邵荣不晓得送自己来医院妈妈已经花了多少钱,大概不会够吧……而且也不会有多少宾客。
余邵荣觉得他大概不用去为葬礼的事情去烦心,因为在他们这的习俗里八岁以下的小孩属于“魂魄没全”,如果死掉的话卷草席随便野地挖个坑就埋了,大抵不会有他想象中煽情的葬礼,也没人穿西服对着话筒说“He was a good boy.”
窗外泛蓝的阳光开始逐渐变得昏黄,再变得橘红,隔壁床班长的妈妈用带来的电炉给他热鸡汤面,香味充斥在整个房间里让人抓狂。
“小朋友你也吃点吧,阿姨做得多,哥哥他一个人吃不了。”头上扎着玳瑁发卡的温和阿姨端着热腾腾的面给余邵荣递过来,余邵荣没接只是摇摇头谢绝,他觉得自己假得快要死了。
他只想珮元姐快点来,来给他买大碗的牛肉面,来戴上纯白之锚,来像余邵荣拯救她一样拯救余邵荣,带余邵荣离开这病房,离开这个肮脏的、陈旧的、卑微又腐烂到让人恶心的小县城。
“嘎吱——”门开了。
慧慧背着破书包抱着铁缸子进来走到余邵荣床边,还有个影子扒着门框往里观望,不是珮元姐。
“余绍荣你饿不?”慧慧一边问,一边深深用鼻子吸空气里鸡汤面的味道。
“饿,你呢?”余邵荣接过她手里的铁缸子,里面是已经被水汽哈湿润的馒头和炒土豆条。
“我也还没吃,你给我留点。”慧慧一边说一边往下摘书包:“那个……”她往门口看看,一脸欲言又止。
“你去帮我找我珮元姐了没,她说啥?”余邵荣没急着吃东西,而是先问他最关心的问题。
“嗯……我去了,她家里没人,邻居说前天晚上她家里炉子出问题,都被煤烟呛了……”慧慧一边歪头想,一边努力复述她知道的东西。
“什么叫‘都’被煤烟呛了,那珮元姐呢?”余邵荣急得直往起爬,这什么意思?
“你珮元姐也被煤烟呛了,”慧慧把筷子塞在余邵荣手里,一边从书包里拿来用来装水的罐头瓶:“她还有她爸妈全都死了。”
“慧慧,你别和我开玩笑了!珮元姐藏在哪,你让她快点出来,别逗我,我烦着呢!”余邵荣声音抖得厉害。
慧慧指着门外跟余邵荣说:“我没跟你开玩笑,他们真的死了,不信你问高小林…哥……,他带我一起去的,他也知道。”
余邵荣用询问的眼神看扒着门框想进来又不好意思进来的红围巾,红围巾不自然地开口:“是真的。”
“……”
余邵荣颓然坐在床上,突然间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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