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九忂三市，人稠物穰，兼之胡商往来不断，街头巷陌所贩卖的吃、穿、用、行等物，无不琳琅奇巧，应有尽有。
然而，与京中的繁华不同之处是，因年深日久之故，西洲的巷陌虽多，却窄却旧却易拥堵，唯近些年另劈出的一些街衢算是宽阔畅达。
故此，大多商铺纷纷搬离了这些陈巷陋陌，在大街新衢另垒一场更兴隆的热闹。
但亦有不少祖传的老字号不愿迁移，执意要给泛着脆黄的旧历再续一段丽日光风。
青莲巷便是其间一条。
由于此处客栈食肆酒楼茶寮等俱全，市价又较别处便宜些，是以客商不少。
左嘉与覃簪所歇脚之客栈，便位于青莲巷的入口处。
与他们夫妻二人分别后，黎慕白随赵曦澄弃了马车，一起步行入巷。
日近向晚，各色行人如逝水匆匆，流过她身畔，又流向天涯。强烈的熟悉感与陌生感错叠杂织，自两侧古旧的墙壁剥离，朝她沉沉拓来。
她曾多次踏足于这青莲巷，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是母亲携着她，但更多时候是与江豫一道，后面还跟着个尾巴似的小萍。
她在西洲闺中密友甚少，小萍尽管是江豫的侍女，身份与她有云泥之别，可她就是与小萍合得来。
青石砖铺就的路，历经光阴的打磨冲洗，已然亮溜如鉴。
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因果，鉴着定无常、奈无何的悲欢离合。
合不拢的缝隙里，苍苔恣肆滋长，沉默蜿蜒于日光背阴处，仿佛与一街人烟全不相干，有的只是无尽的寂寥与荒凉。
“仔细脚底打滑！”赵曦澄眼疾手快捉住她的腕一掣，把她的一个跌跤硬生生掐停在开端。
周遭不断有人经过，她脸浅浅一红，忙抽出腕子。
不经意的一个举眸，目断处，苔痕尽头的人群里，有眸光如春茶烟雨，直直朝她汇拢来。
锦瑟斜阳，寻常巷陌，那人青色的衣衫蒙着一层模糊的光，恍若从蠹简遗编中掉落的一枚剪纸，又被人时常摩挲而起了毛边。
黎慕白微微一愣，是江豫，他手上还拎着一包糕点。
她认出，那是莲心斋的糕点。
落照打他身后倾来，地上一道浓墨重痕的影。
影尖在将要触及到她时猛然刹住，她已抢先一步，敛衽一礼。
江豫凝视她半瞬，又睇一眼周遭，点点下颌让她免礼后，自己亦朝赵曦澄施了一礼。
董辅从他们三人的言语中得知此人是西洲路转运使之子，便未做阻拦，示意手下侍卫毋须风兵草甲。
一番场面上的寒暄下来，黎慕白突然道：“殿下，江公子在西洲生活多年，奴婢想冒昧请江公子指引一下那莲心斋在何处，如此也可快些抵至，殿下也可早些回驿馆了。”
江豫不意她会作此语，目光刹那全朝她倾去，却只瞧见她的小半个侧面垂在一片光影的暗昧里。
赵曦澄看着她两扇扑落落的睫羽，只得强摁下芜杂的心绪，又见这街上人来人来鱼龙混杂的，便道：“本王亦正有此意，那便一道前去罢！”说着，乜了乜江豫，“不知——”
“殿下，在下镇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急这一时回去的。”江豫苦涩淡笑，引二人前往莲心斋。
赵曦澄带着黎慕白绕过那片苍苔后，命董辅寻来一辆马车，一言不发自顾自地上去了。
道路不宽，马车慢吞吞挪着，黎慕白与江豫跟在同一侧，亦慢吞吞走着。
董辅与侍卫们不远不近散在附近，围随他们前后左右。
黎慕白知悉赵曦澄用意，默默望了望窗栊紧闭的车厢，又看一旁的江豫，竟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口。
踌躇间，倒是江豫率先问道：“你在驿馆可还住得惯？我刚去莲心斋买了荷花酥，正要带去驿馆给你的。”
他把那油纸包递到她手上，定定看她：“莲心斋的荷花酥今日已售罄了。”
她怔怔接过，只见他的眉眼皴染上几点发黄的余晖，如同从旧年里向她张望而来。
荷花酥，是她在莲心斋众多吃食里最爱的一样。在西洲时，江豫曾常去那里买来捎给她，或他们一道前去。
日光渐昏，是褪了色的暗黄暗橙，将漫街尘寰渲成故梦的颜色，又犹带几分绚烂。
故梦里，他们喁喁而语，她吃着荷花酥，他抱着几块木料，直呼“嗳——嗳——嗳，阿慕你可不能再吃了”之语，一壁忙回头嘱咐小萍把其余吃食护好。
嘈杂人声中，有独特的声线从故梦来：“阿慕！”
她敛回遐思，朝他勉强笑笑：“在哪里住都一样的。”停一停，又问道，“姨父姨母可安好？”
“他们都好，只是时不时会念叨你与——”江豫蓦地止住话头。
黎慕白心知他是怕后面的话勾起她的伤心，遂转而问道：“小萍可还好？虽然我现在不方便见她，可一直怪想念她的。”
“小萍——她年岁大了，我娘早已许她回乡嫁人去了。”
“这是何时的事？”黎慕白惊诧不已，音量不由高了一度，“小萍也只比我大半岁而已！”
言讫，她忙瞅了瞅随行的侍卫，见他们隔得并不太近，不会听到她与江豫之间的一言一语，一颗心方松下来。
“小萍打小就服侍我，我素来就把她当亲人看待。可我又即将议亲，怕新妇容不下她，不想误了她的青春，便去求了母亲，上年就已放她家去了。”
“议亲？”黎慕白脚步倏地顿住，大片残阳立即压入眼帘，烧灼双目。
俄顷，她大扯嘴角，眉尾耷拉，低低道：“也是，表哥早到了可以议亲的年岁了。恭喜表哥！”
乍然被揪起与凝定的笑意，弧度完美。
江豫凝视着她面上的僵笑，不由唤道：“阿慕！”略略停顿，又道，声音缥缈得如一缕淬了雪的叹息，“我娘她只是偶然间提了一嘴罢了，尚未摆到日程上。”
“那我先祝表哥能觅得如意佳人！”她嘴角仍旧使力上提，见已落后马车几丈了，忙加快步伐，“我从未听小萍提起过她家中之事，她家乡在何处？待来日方便了，我倒想去看看她，也不负我与她这些年的情谊。”
“我知你丝毫不介意小萍的出身，一贯把她当亲姊姊一般处着。”江豫跟上她，“听闻她家乡离西洲挺远的，不过，她回老家时母亲给她雇了车的，回头我问问母亲去。”
说话间，他们追上马车，恰恰打薛家玉铺前经过。
黎慕白脚步略略一滞。
今日上晌，她与赵曦澄本要去承烟山的，却在山脚被许佩娘搅了。两人便擘画着下晌来这青莲巷的薛家玉铺，以行打探玉莲之事。
不意又遇上了覃簪与左嘉，再次耽搁了些时辰，以致他们抵至薛家玉铺前，已是日暮时分了。
一块大的木制招牌书着“玉饰独一无二”几个字，被风吹日晒得褪了色，有种被遗弃的孤寂。
黎慕白又往上抬目光，但见“薛家玉铺”四个大字倒是苍朴如昔。
匾额古旧，一方夕照在字里行间曛钤下一抹血红的印子后，便低了下去，统统往江豫肩头压。
江豫正站在，在车窗外对赵曦澄拱手道：“殿下，再向前右拐过那个弯后，便是莲心斋了！”
“罢了，本王今日也累了。”赵曦澄语调淡漠，“你回去罢。”
“是！”江豫利落应道，随即与黎慕白作别，转身朝巷口方向行去。
金乌岑寂西坠，满街人潮涌动，倒映着半天赤霞。
青莲巷成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河，以或裹挟或劫持之手段，以或羁縻或绞缠之伎俩，席卷一街森森红尘，朝迢迢长夜滑去。
他青色的衫子，一点一点往人群里消融，仿佛要泯然于芸芸众生般，从此往后不再与她有涓滴交汇。
她站在杪夏最后一线残阳里，侧目避开焮人的赤霞，第一次切切实实感觉到，她的人生正一寸一寸被拦腰锯截。
滚烫的暮风掠进轻薄的衣料，烧上她不着半点饰物的手腕。
她突地伸出右手，紧紧攥住了自己左臂上的那道疤痕，隔着帘子对赵曦澄道：“殿下，奴婢还有几个关于西洲吃食的问题，想去请教一下江公子。”
不待赵曦澄回应，她已提脚，追上即将被暮色湮没的那抹身影。
“江豫！”
每逢有紧要或正经事情时，她便会如此唤他。
江豫冷不丁一个踉跄，半晌后方转过身子。
唯见她的面庞被如血的霞光一烙，有一种近乎凄迷的艳红，恍若炭火熄灭前骤然迸出的强烈余光。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他身后的残辉在一分一分收紧，霞光在一道一道矮下去。
“我想再看看那个玉莲手钏的图纸。”她说。
“阿慕，你可曾记得我说过，我赠予你的及笄礼是独一无二的。是以，玉莲手钏做成后，我就把图纸销毁了。”
“依你之能，应是可以再绘制一份的。”
“阿慕，你这脾性——”他抬手，意欲如从前般去刮她的鼻子，一愣后立又改为朝她无奈摆手，道，“好罢，我重新绘制一份。”
“绘制完毕后，你亲自送到驿馆来。”
“好！”
街旁的灯笼一盏一盏点亮，店家们纷纷张罗着上板子谢客，只有零星几家铺子仍敞着门揖客。
路人归家的脚步声，旅客回栈的橐橐声，亲朋街头邂逅又促促作别的冗长无奈声，游子他乡忽遇故人的短暂惊喜声，均搅在末后一波吆喝叫卖声里，再经青砖墙角间的反复折荡，如潮水般沉沉往人身上扑跌，又化作沤浮泡影。
赵曦澄独徛舆前，任由衣袂飘忽成幻梦。
晚风吹迷，夜色宛若被打翻的砚台，在参差的黛瓦上一番翻滚起伏后，便陡地绵延下欺，无声无息侵略着尚存半分明的薄暮。
薄暮尽头，唯见她从流去的人群里朝自己走来，一步一顿，拖着一条黯然的影。
她在他那亦是黯然的影里站定。
两影叠叠，黯然又深一些，仿佛沉淀着彼此命运里的淤伤。
不能言的淤伤，不可描的淤伤，除非掏心去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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