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西斜,正是归家时刻。
帘外人喧马嘶,市井里闹闹哄哄,调子却是柔的,在烟火里慢腾。
他们亦是归人,马车亦只得慢摇慢晃驶着。
偶有风吹来,踅进几片已温和下来的日色,熨帖于她面庞作锦霞妆,一抹淡淡的暖。
赵曦澄把视线落在她眉间,见她一副自信满满模样,心底禁不住滑过一丝恼怒。
他冷冷问道:“你怎知我心意?”
黎慕白笑道:“殿下不必管,你要选的正妃,应是她无疑了。”
他睇住她:“你真知我意?”
她颔首,语气肯定:“三月初八,殿下便会明白我所言不假。”
赵曦澄冷哼一声,别过脸看着帘外,不再理会她。
飘过窗畔的柳色,才黄半未匀,像一寸纷繁芜杂的心。
春草蔓生,春花漫野。
转眼,便是三月三,上巳节。
烟柳软,杏花明,好踏春。
京城女子,每年皆会于此日结伴外出游玩。
赵姝儿因有验尸的爱好,往年无人邀她。她自觉去了也无味,是故,上巳节她皆是在府中度过。
今年,她却主动邀起黎慕白来。
一是黎慕白从未嫌弃或轻视她的爱好。
二是她想从黎慕白这里探个消息,那就是赵曦澄是如何找到双钗案凶手的作案手法的。
赵曦澄近日和卫昌一起打理和亲事宜,又兼任大理寺卿,日日忙。
他见黎慕白日日埋首“江山眉妩”图,便命她同赵姝儿一道去踏春,又命杜轩驾车护送二人。
赵曦澄甫松口,赵姝儿就拉着黎慕白一阵风似的上了马车。
“真好!”赵姝儿眉笑得杏眸弯弯,“即日起,我也可以在那闺阁圈里说道说道了!”
黎慕白闻言,想到赵曦澄此次选妃,京城的高门之女可能都会参与,便问道:“是什么样的闺阁圈?”
“白黎,我告诉你,这个闺阁圈,都是我们京中的名门望族之女。那时,我觉得新鲜好奇,也就参与了。落后方知,简直无聊透顶。她们动不动就作诗作画的,要么交流针黹女红,要么插花点茶,要么品琴下棋。唉!别提了,总之乏味得紧。”
黎慕白知她的爱好,附和笑道:“是有点无趣!”
赵姝儿见她亦认同,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她们何时举办、怎样展示、又如何评比等等,细细述说。
讲完,赵姝儿问她:“我们那个闺阁圈,有一个厉害人物,每次评比,几乎是她夺头筹。你猜猜看,会是谁?”
黎慕白忖度片晌,笑道:“可是皇后的姨侄女高仪?”
“呀!你说对了!”赵姝儿惊呼,“难道你曾参加过不成?”
“我胡乱猜的。”
“这你也猜得出!”赵姝儿杏眸瞪得溜圆,“要是黎慕白这般讲,我倒不奇怪。白黎,你是如何想到的?快快告诉我!”
黎慕白抽了抽嘴角,娓娓答道:“长公主寿筵上,我见高仪的衣饰虽不华丽,但绣工却极其精细,纹样也十分独特,可见她针黹造诣颇高。此外,她没像其她小娘子一样围着卫韶樱转,反而有好几个小娘子绕着她。”
“这——有何疑点?”
黎慕白点点下颌,继续道:“论身份,她只是皇后的远房姨侄女,远比不上长公主的独女卫韶樱。且那日是在长公主府,卫韶樱作为主人,大家围着她既是一种礼貌,也是看在长公主份上。可高仪,在那种场合,能被人主动围着,可见她定有过人之处。”
“经你这般一剖析,还真是这么个理。不过,那高仪却有两样比不过人,这次你再猜猜,是哪两样?”
黎慕白思及罗小绮的沉雅与卫韶樱的英气,心中已有了决断。但她决定佯作不知,笑着摇了摇头。
“我就说啰,这次你再猜得出,我真要以为你是黎慕白转世了。我告诉你,就是琴和剑。琴是罗小绮的专长,她的琴技,我觉得不比那个什么‘琴绝’差。”
“嗯!”黎慕白不由暗想,罗小绮那般沉雅,不知又会奏出何等动人旋律。
“至于剑,是卫韶樱所擅长的。她舞剑时,那剑花好像漫天雪花一般,委实好看!”
赵姝儿一脸向往,接着道:“白黎,我跟你说,我也只有在比琴与剑的时候去聚一聚,为的就是听罗小绮弹琴,以及看卫韶樱舞剑。她俩一合璧,当真是瑟剑和鸣、举世无双。”
赵姝儿之语,勾得黎慕白亦向往起来。于是,她道:“要不我们去邀她们一道踏春?”
“不去,我喜欢归喜欢,但平时我都不跟她们往来的。一来是我这验尸的爱好,怕招她们家人不喜;二来是庆阳姑姑府邸森严,卫韶樱素日极少出府。”
赵姝儿绞着腰间的香囊,又道:“我告诉你,卫韶樱还从踏过春呢!起初几年的上巳节,高仪她们都会去邀卫韶樱,但皆被长公主拒了。后来,她们也就不再去邀请了。”
突然,她压低声音,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凑近黎慕白道:“白黎,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那高仪,居然喜欢你家殿下呢!”
黎慕白一震,顺口问道:“郡主从何而知?”
“我拾到过她的一条罗帕,帕上绣了白色兰花,还有诗。我隐约记得有‘朝露待澄曦,芳意结白兰’这两句。”
黎慕白苦笑了一下——赵曦澄选妃必将很精彩。
不过,她心中已猜知那正妃人选了。
她不动声色,装作不懂地问道:“这两句诗亦寻常,郡主是不是太多心了?”
“高仪在我们闺阁圈作诗时,常自比朝露。你看,朝露待澄曦,说的不就是她在等待我四哥嘛!”
说完,她伸了一个懒腰,又随口说起其它事来,一路上话就没止过,倒把她邀黎慕白真正踏春的目的抛一边去了。
抵至郊外,两人下车,迎面便是花草香兜来。
又见泥融燕子飞,山青花欲燃,好个醉人春色。
一树一树的花下,满是穿红着绿之人。
个个衣饰鲜亮,珠钗明耀,环佩叮当。
黎慕白望去,一下子倒不知是人在赏花,还是花在赏人了。
她与赵姝儿来到一株杏花下,柳妃业已带着仆妇侍女们提前打点好了一切。
柳妃今日穿了蜜合色镂金丝钮桃形莲瓣纹对襟长褙子,头上戴一饰金镶宝的花冠。黎慕白只觉比前次在端王府见到她时要华丽许多。
黎慕白自己,仍是淡蓝交领袍子,纤细少年模样。
她刚给柳妃请安问好,就被赵姝儿拉着摘花折柳去了。
赵姝儿着一件绣长枝海棠花的短褙子,扎鹅黄细绫裙,发髻间插一支簪尾雕花垂串珠的琉璃簪,髻上又缠两根淡粉丝绦。行动间,丝绦飘曳,串珠泠泠作响,衬得她甚是灵动。
两人席地而坐。赵姝儿忆起此行目的,开始盘问起黎慕白来。
黎慕白再三搪塞,最后被迫答应去探赵曦澄口风,赵姝儿方放过她。
闹了一阵子后,柳妃派人请她们去用点心。
一时点心吃毕,赵姝儿难得出来踏春,提议去找罗小绮玩,黎慕白十分赞同。
两人征得柳妃同意后,便出发了。
一路上,花树团簇,笑声盈耳。
黎慕白见有不少女眷戴着帷帽,在花树下或吟诗作赋,或嘻笑阔谈,或品鉴美食,或斗花斗草。
另一旁,挡着一溜长长的帷幕。
帷幕那头,有男子们在喝酒划拳,伴着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偶尔还夹着有几句诗词。
黎慕白与赵姝儿来到罗府女眷所在处,却只见几个仆妇正在收拾归整物件。
一仆妇告知,罗小绮已启程返城去了。她们几个打理完毕后,要赶上去与她汇合。
另一年纪较大的仆妇,看了看赵姝儿与黎慕白二人,道:“你们也早些回去。虽说城外风光好,但也莫过于贪恋。”
黎慕白忙点头致谢。
这午时才过,罗小绮便打道回府了。两人略带失望,悻悻而返。
赵姝儿见山坡上有人在放风筝,于是拉着黎慕白往那处跑。
一名穿湖水蓝衣裙的女孩见她们跃跃欲试,便好心送她们一只天水蓝的蝴蝶风筝。
两人道过谢,黎慕白擎起风筝,配合赵姝儿手中的线轴,慢慢跑起来。
风携枝稍春色,流过耳畔,令她不由忆起幼年的几件旧事。
那些年,她常溜出府与江豫一道放风筝。
那些年的春光,亦是如今日般明灿,以及暖融至极。
仿佛,她仍是那个承欢父母膝下、肆意淘气的小女儿。
赵姝儿扯紧了线,唤她松手。
她一顿,压住心底翻滚的绞痛,撒开手。
忙忙乱乱,风筝总算升上去了。
两人刚松一口气,一阵大风刮来,赵姝儿没抓稳,线轴脱手,风筝径自往山坡一边的小树林上空飘去。
赵姝儿急急去追,她亦急急跟上。
正气喘吁吁时,一年轻男子举着一只天水蓝蝶形风筝朝她们走来。
男子身后,是红紫的芳菲映着清澄的天,一袭缥碧色如意联珠纹宽袖锦衫曳出几许飘逸。
但见他墨发微扬,眉尾舒展,目似点漆。风鼓着他的衫袖,使得他一步一行间,有如流深静水、踏歌沧笙。
黎慕白觉得此人自己曾见过。
“敢问小娘子,可知这风筝是哪家的?”
男子声音玉润,如山间深流的泉,有说不出的清与雅。
这嗓音,黎慕白曾听过,只是那时,比现在要跳脱些。
他正是王岑之子王赟。
黎慕白曾在虞洲与他玩过击鞠。
黎慕白不虞王赟已抵京了,正想退到赵姝儿身后,却见她螓首深埋,两腮晕粉,双手绞着一条罗帕。
王赟温润地笑了笑,举起风筝欲要问黎慕白。
黎慕白赶紧低躬身躯,不让王赟瞧见自己的容貌。
她定了下心,假装成赵姝儿的小厮,放沉嗓子:“这风筝,正是我家小娘子的。”
她准备去接过那风筝。
王赟目露疑惑,欲让黎慕白抬起头来。赵姝儿却蓦地抬起头来,晃得头上珠钗“叮咚”乱响、丝绦曳曳。
她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风筝,声如蚊蚋:“多——谢——”
“在下王赟,为大理寺卿。”言罢,王赟又拿眼觑了觑黎慕白。
“你是王赟?”赵姝儿一扫刚才的扭捏之态,美目圆睁,似是撞到仙人一般,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我是端王府的人,于验尸上颇有心得。以后,你查案能不能捎上我?”
说着,赵姝儿的眼神往王赟身上拴,生怕他溜走似的。
黎慕白被她如此之快的转变一时弄懵了。
王赟亦被她瞅得面皮泛红,那清泉般的声音亦有了一丝波动:“这个——在下需要先请示端王爷殿下。”
言罢,他欲折身而去。
“别去问我父王啊,他肯定不会同意的······”赵姝儿跺着脚,急急道。
恰巧,一个穿水红色半臂褙子的女子匆匆跑来,问黎慕白他们有没有见到她家小娘子。
原来,她家小娘子就是送赵姝儿风筝的穿湖水蓝衣裙的那个。
黎慕白见天色将晚,突忆起罗家老仆妇嘱咐她和赵姝儿的那句话——“你们也早些回去。虽说城外风光好,但也莫过于贪恋。”
心下立时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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