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仍未升起,天黑漆漆的。
夜风似也染了一点墨色,卷得一屋灯辉都暗了一暗。
黎慕白起身,把绢罩子安好在烛台上,又将“啪嗒啪嗒”晃不停的细竹青帘往上拢一些。
窗外,隐约可见花影树影堆叠,如浪涛般前仰后倒,哗然有声,鬼魅婆娑。
做下连环杀人案的“女鬼”,究竟会是谁?
她想起已遇害的竹影楼那个小倌阿弃来。
阿弃曾称道,他与左府的左嘉相互发过誓,绝不负对方。
而左嘉自进京赶考后,从未给阿弃传过只字片语。
若邢三所言为真,那么,左府的左嘉捎回家的书信又打哪里来?
赵曦澄提起一把银壶添茶,道:“王赟将此事传回,邢三与裘业不见得是在装幌子了!”
添完茶,银壶还剩了些水,搁下时摇荡出细细一线闷响,似要把人的脖颈给勒住。
她回身坐下,目光扣在他瘦削的肩,心里忽而没了底。
窗外的风起起落落,簌簌灌进。
蜡烛在绢罩子里安然无恙烧着,岿然不动照着一屋错综障掩的影,唯有他二人的衣袂被风绞得三分凌乱,七分迷惘。
有人把水搅浑,有人失足落水,有人作壁上观,有人混水摸鱼,有人却从井救人。
她要如何激浊扬清?她要如何彰善瘅恶?
赵曦澄的双肩,在她的凝视下,略略不自在轻轻一缩。
见杜轶捧来药,他忙压下咳嗽。
黎慕白头一低,看到案上只有一碗药。
杜轶用手语告知她,这是赵曦澄的药,她的病已痊愈,无需再吃药。
黎慕白攒着眉头,正要问一问赵曦澄的病情,赵曦澄已端起碗,不紧不慢喝着。
杜轶忙避开她投来的询问视线,摆上一碟蜜饯,请她服侍一下。
蜜饯是她惯常吃的那种,装在一只汝窑白瓷碟里,色泽鲜亮,气味香甜,用去了核的樱桃制成的,还雕了花,一看就是上品。
黎慕白没法儿,应诺下来。
杜轶收拾空药碗,掩门离去。
她用银签子挑了一颗蜜饯,递过去道:“杜轩与杜轶委实细心周到。”
赵曦澄接了,又拈起另一只银签子亦叉了一颗与她。
“他们打我小的时候就跟着我了,自然十分清楚我的习性。”赵曦澄停一停,放下银签子,“这么些年来,也就他们两个,留在我身边最为长久了。”
黎慕白微微怔愣。
这是他头一回主动向她提起杜轩与杜轶。
两人窗下对坐,落在案上的半片烛光濡了些漏来的夜色,昏黄昏黄的,像汇拢了旧年的雾。
赵曦澄的眸底亦像敛了几缕雾,有些朦胧。
“我母亲故去后,庆阳姑姑就把我接到了公主府,随后,便将他们两个指给了我。”
“在公主府那段时日,姑姑教我剑术。他们不但陪我练剑,还监督我练剑。”
赵曦澄看了看窗外头,黎慕白亦随他望去。
月初初爬上,却豁了一块。
墨天被冲淡少许,可以瞧出花木后矗立着一道警惕的身影。
是杜轶在默默值守。
她可以轻易猜知,曾经多少个日多少个夜,杜轶和杜轩,便是这般默默守在赵曦澄身后的。
而打她进了凉王府后,赵曦澄又将杜轩放在了她这处。
入夜后,风里的灼热渐渐消退,此时,更是化作畅畅惠风绵绵拂来,撩乱了她鬓角的碎发。
她抿了抿发丝,偏回头。
只见一丝月华流转在他腮上,温和而柔软的意味,使他嘴角往上提了提。
“他们只不过比我大个三四岁而已,但在督促我练剑上,比姑姑还要严厉。那时,也不知怎的,我谁都不怕,居然就怕他们两个。”
她蓦地睁圆了眼,想不到他竟也有怕人的时候,嗫嚅着问道:“那现今还有怕——”
下半截话在他踅来的视线里,登时折戟沉沙。
赵曦澄睇她片晌,低低道:“如今亦有怕的人。”不容她再问,一霎转过谈锋,“他们兄弟俩年岁已不小了,我曾提出要给他们成家,他们却是死活不同意。”
她一下愕然,随口问道:“是不是他们有了心仪之人,却被你乱点鸳鸯谱了?又或是——”
赵曦澄蹙了蹙眉,横她一眼。
她忙咽下后面的话,道:“我乱猜的,乱猜的。杜轩杜轶很是尽忠尽责,不成家,许是放心不下。”
旋即,她明白过来,心猛沉——杜轩杜轶应亦是在心忧那幅江山眉妩图。
赵曦澄眸色略略一暗,道:“他兄弟二人对我如此忠心,实则,我连他们的身世、来历等,俱不清楚。”
见她一脸诧异,他苦笑道:“我曾问过姑姑,姑姑只告知我,说他们绝不会背叛我。犹记江山眉妩图第一次出现诡异时,我中了饮食之毒,若没他俩的细心照料,指不定从那以后我便尝不出任何食物的滋味了。”
她揪紧了衣角,问道:“殿下如今吃东西——”
“早好全了!”赵曦澄搁下银签子,“其后我问过他们兄弟二人,他们道只记得跟着我是来报恩的。”
“报恩?”
“是,不过我自是不信,但查也查不出。更何况,他二人对我的确是披肝挂胆,落后我也就丢开了。”赵曦澄叹了叹,“我也不知自己有过何恩惠于他们,倒是深谢他们护我良久。”
她颔首道:“他二人,委实赤诚一片。”
又看到他低垂的眉间凝着一点黯然,不由脱口安慰:“古语云‘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抑或是你曾经无意中的一个举动,于他们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情,然后被他们铭记于心。所以,他们才会有此一说罢。”
说着,她自己心底动了一动,对于之前百思不解的一个疑点,猛地若有所悟。
若有所悟后,却是一阵巨大的茫然。
她盯向他。
他正在吃茶,右侧的肩膀掩在灯影里,有一种失血后的孱弱与灰败。
她手一抖,不顾被带翻的茶盏,几步跨到他身后,一把掣褪他的衣领。
赵曦澄一慌,忙要去捉她的手。
“别动!”她拍开他伸来的手,揿住他左侧的肩,瞪着他,“这伤口最近是否裂开过?”
他果真未再动,沉默半晌,点了点下颌。
她继续问:“为何会裂开?”
赵曦澄不语,倏地扣住她的腕子,却不敢太用力,只不轻不重把她往旁边拨了拨。
她恐牵扯到他的伤口,不再上前,只看着他。
窗子里正浮着那枚短了一大痕的月,薄霜的月光将他笼得一身萧疏。
她倏觉心酸,心底是说不出的芜杂,固执再问:“伤口为何会裂开?”
一字,一字,轻,慢,如飘忽的风要寻觅一个落处,令赵曦澄不觉转首。
淡月纱灯,把她的影拽得瘦瘦斜斜。
赵曦澄的心亦被拽了一下,生生别过头,道:“是那日去义庄前被你撞了一下。你也看到了,伤口愈合得很快,再过几日便无妨了。”
不容她再问,赵曦澄起身道:“夜已深,姝儿那处,辛苦你多照看下。”
又恐她胡想,再道:“姝儿她打小就爱闹腾,也曾有一次突然变得今日这般安静,那是端王妃娘娘薨逝时。此次······她受的打击约莫很重。案子上的事,我会——”
“案子我已有了大概眉目。姝儿她——我心里早拿她当亲姊妹了。明日,我打算去承烟寺。”
言罢,她也不等他答应与否,一径出了屋子。
比及赵曦澄出去送她时,却见她正在廊下与杜轶说着话。
她瞅到他走来,便朝他挥手作别。
游廊两旁满是模糊不清的密荫,巨浪一般,刹那就把她给湮没了。
杜轶前来向他禀告——她适才是在叮嘱值守之事。
赵曦澄让杜轶跟上去送一送,自己则扶着廊柱站定。
目尽处,有残灯几点,乌压压的檐角挑着一荒缺月,永隔尘寰。
然则,娑婆无量苦,谁又能跳得出这尘寰得自在?
更阑,风未定,花已眠,窗畔人不寐。
黎慕白穿过两重院门,将至正屋时,便见赵姝儿抱膝,蜷在窗畔的榻上,身前一灯如豆。
架上的玉炉香烟已绝,烛台的腊泪累累垂垂,而陶罐里的吟蛩闹得正欢,却是叫得满屋子的清寂空茫。
榻上的少女,下颌欹在双膝上,眉翠薄去,鬓云亦残,眼皮不堪重荷似的半耷拉着,面上半是昏黄的烛光,半是冷白的月色——
娑婆尘寰,苍凉幻梦。
黎慕白眼眶胀痛,双腿像灌了铅。
杪夏夜的风甚是温柔,她却觉有如置身寒秋。
恍惚,是在那个漫漫遥夜,她踽踽独行于满地白霜里。
那是她孤身离开西洲的第一天。
离开时,尚是日薄崦嵫之际。
残阳如血,秋风吹着衰草,乌鸦成群地飞过头顶,坠下的啼叫悲凉凄厉。
她一身短褐男装打扮,揣着碎银几两、路引一张。
仅仅走了一时半霎,天便全黑,略无半点过渡。
月倒是早早出了,空前圆亮,庞然迫下,惊得鸱鸮一声紧一声长地鬼啸乱嚎。
一地幽影,宛若魑魅魍魉,遍布错横。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与寂寞,不由脚步放快。
她不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
深秋夜里的风,割面剜目,削着枯枝“沙沙”地响。
旷野是无垠的空落,芒草染白。
她看到月光泼在厚厚的霜上,泛出幽蓝的哀色,浩大的哀色。
她不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
大段大段寂静里,她终于听到一两声鸡鸣传来。
天褪了一层墨,却起了雾。
雾递嬗浓起来。
泥潭深渊、峭壁悬崖统统藏形匿影;旸谷扶桑、蓬莱瀛洲通通隐耀潜光。
她的步履,也变得飘飘浮浮。
但她仍不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
在迷天步障的红尘里,在艰难苦恨的人世里。
她揉了一把眼睛,似揉落一地清霜。
夜风将息,北斗阑干,月没参横,将近耿耿星河欲曙天了。
她定定心绪,跨过门槛来到榻前,将赵姝儿轻轻搂住,似搂着另一个自己。
“姝儿!还记得你的夙愿吗?黎慕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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