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稳稳前行,偶有和风吹动帘幕,踅进几片春光,把人照得暖意融融。
黎慕白思忖着案子,欲掏出石黛来,被赵曦澄一记冷眼打消。
又见他沉默地望着窗子,她亦不由望去。
窗畔,日色笼锦帘,将那缠枝花样映出水墨画般的影,宛如在描摹一腔心事。
临下车前,赵曦澄突然问她:“听闻你与王赟曾在虞洲一起探过案——”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交情似乎不错——”
黎慕白不意他猛然间提起这些旧事来,一下有些失神。
犹记那年,得知她被钦点为赵曦澄的正妃时,她虽年幼,但打心底里讨厌这门婚事。
自小,父母就不太拘束她,尤其是她跟随父亲去外地上任、见过山山水水后,就再难甘心囿于闺阁之中,更遑论让她嫁进礼制森严的天家。
落后,她曾为这门婚事闹过。
父亲述职完毕,她与母亲再度随他去西洲,途径虞洲时,适逢虞洲发生重大命案。
她无意间勘出凶手的作案破绽,被当时在虞洲负圣命调查此案的王岑大为赞赏。
那年,她与王岑之子王赟共探谜案,闲暇之余便一同击鞠嬉游,结伴踏马观花,日子着实畅快惬意。
以至回到了西洲,她常想,若是能有一个如王赟那般的兄长,岂不快哉?
表姨父江达安亦在西洲任职,她与江家表哥江豫亦常一道玩。
江豫虽沉迷于木作机巧,但仍旧常来陪她,送她一些他自己做的小物件,只是不太擅长击鞠。
陪她玩击鞠时,偶尔被球击到了,他也不知道疼似的,还傻傻安慰她,教她不必挂怀······
赵曦澄重重咳嗽了一下。
黎慕白打往事中回过神来,看到赵曦澄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心里竟有些莫名发虚,忙回道:“殿下,我——我跟他,只是偶尔探讨下案子,不是您说的那般。”
赵曦澄见她目光游离,面飞红霞,心里顿时似是被扎进一根刺,遂别过了头去。
仿佛她的脸亦生了荆棘,随时会飞出一根刺来刺一刺他。
“那他昨日可否认出你了?”他冷冷问道。
“我到了西洲,就再未见过他。时隔这么些年,我也难测他昨日是否认出我了。”黎慕白诚实答道。
王赟听识过人。昨日,她故意沉着嗓子说话,不知他可曾辨出她的嗓音来。
“你之前进京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寻他助你?现下,他已回京,你有何打算?”淡淡的语调,却有丝丝的僵硬。
黎慕白不明白他为何要反复提起王赟,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
她若有所思地瞅着他。
他正侧脸望向窗外,高挺的琼鼻,微翘的唇,线条起落有致,如精心雕琢又像随意涂画一般,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刻意美。
她忽而生了兴致,转而问道:“我现今是凉王府的司膳官,敢问凉王殿下希望我作何打算?”
赵曦澄回首,睇她片晌,牵牵唇角,似笑非笑道:“凉王府的司膳官?好!黎慕白,你最好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言罢,他命她下车去,留杜轩与她一道,又命杜轶驾车继续朝鸿胪寺驶去。
黎慕白望着疾驰的马车,腹诽这人真是六月天,说变脸就变脸。
她刚想抱怨几句,忽瞥见杜轩在一旁立着,不得不乖乖闭了嘴,带着郁闷与无奈往锦屏街忿忿行去。
锦屏街一带,聚集着京中各色艺人,朝廷的教坊亦设在此。
街两旁,既有绿芜绕墙的小庭深院,亦有碧瓦朱檐的缀彩高楼。
只是现下尚未至夜,街上人马较少,只有零星的欢声笑语漏来。
黎慕白带着杜轶,沉默赶路,走了好些时刻,方在街尾找到了余音阁。
泠泠琵琶、悠悠笛韵、汩汩筝声······打两旁细流而出,暗潮涌动。
黎慕白见这一带鞍马寥落,人迹稀少,猜测这些丝竹声,应是伎人们趁客少在练习技艺。
余音阁正门紧闭,粉白的围墙边种了几株轻绿的柳,青黛的墙头上,一抹红杏探出鲜活的春意。
黎慕白扣了好些下,门才“吱嘎”转动,露出一张素净的妇人脸。
黎慕白问好,道自己慕名来恭听琴霜姑娘的琴。
妇人告知她,琴霜今日不见客。
她正想搬出兖王赵暄洁来,一道清泉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扭头一看,正是大理寺卿王赟来了。
王赟今日没穿公服,一身云青色折枝菱花纹圆领长袍,点漆般的目,山棱似的鼻,翩翩皎皎,倜傥出尘。
黎慕白晃了一下眼,想起那日赵姝儿初见他时便红了脸,暗叹这副容貌不知还要迷惑多少双眼。
王赟亮明身份,那妇人上下打量着他,道要去请掌事的人来,请二位稍等。
未几,一位自称余妈妈的中年妇人来到门首,问清缘由后,独请王赟进去,把黎慕白拒之门外。
黎慕白忙表明自己与王赟是一道的。
王赟闻言,看着她未做声。她忙装成他的下属:“大人,请!”
那余妈妈见状,亦不好再阻拦,引他们进了院内,杜轩在门外等候。
院内花木蓊郁,杏粉榆绿,春色欣盎然。
琴霜住在院里最深处的阁楼,阁楼周边植着几株白玉兰。
不过,那白玉兰花期刚了,新长的叶又未成型,孤零零地杵在枝稍,在这千红万紫的三月,颇有几分秋的萧索。
黎慕白望去,见那阁楼正中挂着一块匾额,书着“霜降馆”三字,笔锋冷峻,墨迹孤高。
余妈妈请他们在门首稍候,道事出突然,她需先去教琴霜梳妆准备一下。
半晌后,她出来请王赟与黎慕白进去。
屋内,琴霜正半垂首立于琴前。
黎慕白见她头戴浅桃红面纱,白罗衣叠白罗裙,衣边裙角处绣了一圈浅桃红花瓣纹。
琴霜沉默着,随意行了个礼。
余妈妈在一旁满面飞笑解释,道琴霜最近患了热症,嗓子嘶哑,不便言语,请大人见谅。
王赟听后,点点下颌,朝黎慕白乜去。
黎慕白心神领会,上前一步道:“我们大人自打前次在长公主府听过琴霜姑娘的仙曲后,便对姑娘的琴声念念不忘。今日前来,能否恳请姑娘再弹一曲《关雎》?”
尽管王赟根本未去长公主的寿筵,但不妨碍她拿来充作借口。
她端量着琴霜。琴霜一味垂着眼皮,冰雕雪捏似的。
然而,黎慕白还是留意到她掩在袖口里手微微抖了一下。
默然半晌后,琴霜才在琴前坐下,伸出纤纤素手,轻轻一抚琴弦。
立时,一串瑟瑟之音婉转如风过平湖,吹皱涟漪万点。
琴霜又闭目默然片晌,方指压弦丝,拨动起来。
一缕琴音,似从冰天冻地里飘来,如白霜凝,如寒月泣,凄凄惨惨戚戚。
黎慕白顿感五脏六腑俱是寒津津一片,陡地一个瑟缩。
她咬了咬牙,目光追随着在琴弦上翻飞的霜白指尖。仿佛那不是拨弄琴弦的指,而是一把刀,刀光交错,刀刀剜心。
她看到熊熊之火舔舐着母亲、吞噬着父亲、燃烧着府邸······她感觉自己的肌肤亦着了火,一寸一寸都是灼热的痛,痛得一颗心都结成了冰。
那冰,又化成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冷,侵袭她的四肢百骸。
灼热尽褪,四肢百骸冷到极致,已无可再冷。
琴声冻住,琴弦像是由千年寒冰所铸。琴霜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十指猛地当心一划,玄冰骤裂,七弦齐断,玉石俱焚。
霎时,黎慕白只觉百肠绞断,心神破碎!
琴霜伏在琴上,指尖血肉模糊,殷殷红红。
旁边的妇人与小丫头从琴声中醒来,见琴霜如此模样,惊呼连连。
一时,有人去请大夫,有人在为琴霜止血,有人在收拾断了弦的琴。
王赟扫视屋内一周,扭头一看,只见黎慕白满脸泪痕,整个人似被皑皑白霜冻住。
他的心,立时亦覆上了一层白霜······
犹记三四年前,她的眉眼是那般鲜亮明媚。
昔年,她虽比他小上一些,却在人物世事的见识上一点不输于自己。她的聪慧,常让他自愧不如。
他们一起探案解谜,一起踏马观花,一起挑灯赏月。
那时,他陪着她玩击鞠,伴她在杏花雨里听流莺,带她游遍虞洲的一山一水。
那时,她总呼他“赟哥哥”。
那时,他们只觉春光明美,花繁景盛!
后来,她随父去了西洲。他常常独自忆起这段时光。
随着她年岁渐长,他心底不可控地生出一点隐秘的期待来。
他给她准备了独一无二的及笄礼。
只是,礼尚未送出,便收到了黎家火灾的消息。
那一刻,他的心就像被扎进了一把尖刀,以致现在仍痛着。
他哆嗦着伸出手,想去握住她的手,却见她唇角紧绷,双手一举,飞快地抹去面上泪渍,给他投来一个坚定的眼神。
他只觉手心一空,终究没能捉住她的手。
黎慕白深吸一口气,这琴音里丰沛浩大的哀恸令她心里一动。
她想起在樊楼桃园第一次听琴霜弹琴时,那曲《桃花令》也是丰沛的,只是那时的丰沛是旖旎春光。
她走上前,问道:“琴霜姑娘,那日在长公主寿筵上弹的《关雎》,虽不免凄苦了些,却也缠绵悱恻得紧。为何今日的《关雎》,却是悲凉哀痛到极致?”
琴霜伏在琴案上不语,余妈妈眼里滑过一丝心疼,冷冷道:“大人,殊不知琴由弦生,情却由心生。既然大人从琴中听出的是哀音,那是大人此时心中有哀事,与琴霜姑娘的琴有何干连。”
王赟正想出口训斥,被黎慕白拦下。
她看着琴霜,亦冷冷道:“余妈妈说的是,一茶都有百味,何况是无形之曲!今日我们王大人前来,既是为听琴绝仙曲,也是为一桩命案而来。昨日,在郊外小树林里发现一具女尸,女尸所穿衣饰,与琴霜姑娘身上的装扮完全一致。请问姑娘作何解释?”
琴霜突地抬首,怔怔瞪住黎慕白。
她的浅桃红面纱已濡湿,双目微肿,眼尾低垂,眼底迸出哀痛与不甘。
“大人说的这事,大理寺今早已着人问过,我余音阁也十分配合。那人,不是我余音阁的。”余妈妈语气忿忿,“可能是有人嫉妒我余音阁琴霜姑娘的琴绝名头,因而来模仿她的装扮,或是想嫁祸于她。大人如还有其它疑问,现在尽可问。”
王赟示意黎慕白不必再问。
黎慕白颔首,四下环顾。
琴霜的琴室甚是素净,一架绣着白玉兰花的屏风旁,是一个立架。黎慕白瞧见上面搁着一只褪色的翠羽毽子。
那个正在给琴霜指尖止血的小丫头,并未以轻纱遮面,一脸的稚气。
只见她拿着一方软帕,战战兢兢裹住琴霜的手指。
而琴霜,似是不知疼痛,木头般任由人摆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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