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晓,黎慕白刚盥洗完毕,赵姝儿就一阵风似地冲到了柠月轩。
黎慕白像是看到一枝粉鲜鲜的海棠被卷了进来。
绣缠枝牡丹间织锦海棠花的绮衫,水红撒花长罗裙,流苏髻上斜插三两枝细玉簪,簪尾雕重瓣海棠花,与垂在发丝间的丝绦相映几抹恼人春色。
黎慕白笑赞着,正准备行礼问安,赵姝儿已急急凑近问道:“白黎,你昨日是不是跟大理寺卿一起去查案了?”
黎慕白见她提起王赟,一时摸不透她的心思,低低回道:“郡主误会了,昨日我只是碰巧在余音阁遇到王大人而已。”
“那你昨日为什么要去余音阁?是不是那里有案子的线索?”赵姝儿一脸期待。
黎慕白一声苦笑,看来是自己想错了——赵姝儿是对案子有意!
“郡主误会了。我昨日去余音阁,是为在琴曲里寻找制作膳食的新法子。郡主也知道,殿下从不吃重样的食物。”
“这个我明白,真不知道我四哥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赵姝儿撇撇嘴,“我还以为是四哥有了线索,派你查案去了。”
话音甫落,咳嗽声起。
赵姝儿扭头一看,忙往黎慕白身后藏,讪笑道:“四哥,那个——那个我来找白黎玩玩。”
黎慕白被赵姝儿的举止逗乐了,笑着望去,却被赵曦澄的风采怔住。
他正立在门首近处,身后是积云堆雪的梨花镶着清透的晨,圆领宽袖紫锦袍上半染曦晖,衬得他益发轩然霞举、面如琼玉。
流风拂拂,他袖袍轻漾,一时宛如梨花偎雪盈香来,澄曦曜紫,莹兮生华。
黎慕白暗叹,此人真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赵姝儿见赵曦澄冷着脸,不情不愿上前福了福身子:“四哥,早安!”
“殿下早安!”黎慕白忙跟着行礼请安。
赵曦澄点点下颌,见她眉眼半噙笑,两颊胜雪,唇洇娇红,眸如点墨,恰若一方灼灼璞玉,正静候芳华。
他目光闪了闪,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扫过赵姝儿两眼,问道:“为何这般早就跑出府了?王叔可知道?”
赵姝儿支支吾吾回话:“我父王知道的。四哥,我——想邀白黎陪我游玩。”生怕他不同意,忙补充,“四哥你也知道,很少有女孩子与我合得来的。”
赵曦澄皱了皱眉,看着她俩道:“不许回府太晚。”走了几步,又对黎慕白道,“你过来。”
比及她跟上,他递给她一卷画绢。
黎慕白微微展开一角,见正是她准备去不梨居取的那三幅案发现场画,忙道谢。
赵姝儿见他俩神神秘秘的,欲一探究竟,就被赵曦澄一记冷眼制止。
“等下我要去鸿胪寺,会早些回府。膳食的事,你自己看着办。”言罢,他转身离去。
赵姝儿立即跑过去,问黎慕白那几卷纸是什么。黎慕白借口是与膳食有关,把画收好。
赵姝儿嘟囔几句,催黎慕白快些。
黎慕白无奈,只得匆匆拾掇一下,带着杜轩,陪赵姝儿出了凉王府。
出府后,赵姝儿直接把她带到了城西义庄。
“郡主,我们不是出府来游玩的吗?”黎慕白装糊涂。
“白黎,你还装?上巳节那天,你在小树林里检验女尸的手法,跟我这个耕耘验尸多年之人有得一拼。而且,你还知道水晶兰是冥界腐生之花这种秘事。”
赵姝儿板着小脸,问:“你说,你就司个膳而已,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那个——那个——”黎慕白被赵姝儿亮晶晶的眸子盯着,心里有些发虚。
她退后两步,袖兜里的石黛正好硌到她的手臂,遂心下一横,笑道:“其实,我也喜欢断案,与郡主一样,想做女子不能做之事。”
“是吗?”赵姝儿抓起她的手一举,一改适才的严肃之态,像捡到宝似的,满脸兴奋,“那太好了,以后我们联手,看谁还敢说女子不如男!”
看守义庄的是邱三爷,一个孤苦老人家。
赵姝儿甜甜地跟他打过招呼后,就请他拿出她的东西来。
邱三爷无奈地笑了笑,转身进去,抱出一个红木小箱子。
赵姝儿熟练地打开,拿出两条布包,递一条给黎慕白,自己留一条。
黎慕白捏了捏,布条里面装了东西。
“这是我自制的香料包,戴上它,可以滤去尸臭。”赵姝儿边用布条蒙住口鼻边道,“那日在小树林里,光线太暗,我怕有些细节检验不到,今日就扯着你一起来了。”
两人进了停尸房,找到上巳节在小树林里发现的那具女尸。
女尸已有些些微肿胀,散发着一股尸臭味,又混着酒味与酸醋味。
应是大理寺的仵作验尸时浇泼了酒醋。
朝尸体上浇泼酒醋,再用草席盖上一个时辰,便可验出尸身上的伤痕来。这是仵作常用检验尸首伤痕的手法。
黎慕白忙戴上布条。
顿时,一缕细细幽幽的清香扑满鼻端,令她精神一振。
两人仔细检查,只见女尸尸身完好,嘴大张,眼睛圆睁微凸,全身唯脖子处有伤,是一条浅浅的一寸多宽的浅紫伤痕。伤痕延至后脑勺下方,在那里形成一个交叉。
黎慕白又拿起女尸的双手细细查看。
女尸十指指尖,除两尾指外,其余指尖均有一道茧子。
其中,左手指尖的茧子很细,只比丝线稍粗,指甲完整;右手指甲则有些磨损,指尖的茧子也要比左手茧痕宽上些许。
“究竟是何物能在脖颈上留下这般宽的伤痕?”赵姝儿盯着女尸的脖颈问道。
黎慕白放下女尸的手,再次细看缢痕。
她见女尸旁边有一条白色披帛,心中一动,拿起披帛对折一下,变成只有一寸多宽,然后往女尸脖颈比一比,恰恰与那缢痕贴近。
“啊!是这个无疑了!”赵姝儿抬头看她,蹙眉问道,“只是这缢痕在喉下,舌尖为何没有挺出齿弓呢?我记得仵作纪要上说过,缢痕在喉下,舌出。”
“郡主所言不假。缢痕在喉上,舌才不出。只是,凡事有特例。”
黎慕白拿起披帛比划,接着道:“倘使是使用这种比较宽的布带缢住脖子,两手同时发力,且力气均匀,即使缢痕在喉下,舌尖也不会挺出齿弓的。”
“白黎,你懂得真多。”
“我自幼跟郡主一样,喜欢断案。”黎慕白忙解释。
幸而赵姝儿一心系在验尸上,没有继续追问。
黎慕白拿起女尸旁边的浅桃红面纱,往女尸脸上遮去。
因女尸眼尾稍挑,双目圆睁微凸,加上有些肿胀变形,一时她也判断不出女尸像不像她只见过三次的且蒙着面纱的琴霜。
“像不像琴霜?”她问赵姝儿。
赵姝儿瞧了瞧,道:“我对琴霜没有多大印象,只觉得她的琴弹得不错。”
两人验完,又去了另一停尸处。
那里,有一具从水晶兰生长处挖出来的骸骨。
掀开盖尸布,乍见森森白骨,还真有点瘆人。
黎慕白翻看尸骨。
骨头均呈灰白色,无中毒迹象。
赵姝儿从邱三爷那里要来检验结果,得知尸骸骨头数量齐全,无缺失。
黎慕白疑惑不解——从骨骼长短,可判断是六至七岁小儿的骨骼;但从骨头粗细上看,尤其是四肢的骨头,却有些接近成年男子的骨骼围度。
她又拿起几块头骨比量着,亦觉不像是小儿头骨尺寸。
“白黎,你看,这块头骨,有圆形青晕。”赵姝儿举着一块骨头,递给黎慕白。
黎慕白接过一看,是头顶心的骨头。
那骨头正中,有浅浅的一块接近圆形的青晕。
她记得仵作纪要里说过,头骨受拳击,会呈现圆形青晕或紫黑晕。
“郡主,这里可有墨汁?”她忙问。
“有!”赵姝儿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黑色小瓷瓶,倒出一些墨在一只瓷碟里。
黎慕白持起一支毛笔,蘸上墨汁,轻轻往骨头青晕处涂了一涂。
随后,与赵姝儿一道收拾好瓷碟笔墨。
两人来到外面,静等墨迹干透。
赵姝儿向黎慕白展示她的验尸器具。
黎慕白见她那箱里有一个小隔层,便伸手一揭,定睛一看,里面竟然是香料。
有蘼芜、杜若、素馨、干君迁子果、瑞香、茉莉、蘅芜、白芷、杜衡·····还有好些她叫不出名字来。
“郡主擅制香?”
“闲来没事,弄着玩的。”赵姝儿笑道,“你看这布条,里面装的就是我配制的香。怎么样?是不是闻着特别舒服与精神?因为我加了一味迷迭香进去。”
“嗯!”黎慕白用力点头,“这迷迭香果真提神醒脑。”又见那些香料皆是上品,不由问道,“郡主师从何人?”
“我母妃教我的。”赵姝儿嘴角上扬,杏眸弯弯,“从小我就对气味特别敏感,我母妃便在我幼时就教我制香了。”
她拿起一包香料摆弄着,接着道:“我母妃不但制香厉害,还尤会识香。无论何种香,她只要闻一闻,便可知晓是用了哪些香料。”
黎慕白赞道:“柳妃娘娘真乃香道上的翘楚人物!”
“不是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赵姝儿语调转低,“其实,我母妃去世时,我年岁尚小。我记得最为清楚之事,便是她教我制香。其余,我大多不记得了······”
黎慕白握住了赵姝儿颤抖的手。
只见她绣着鲜粉海棠花的衣裙上,泪花晕开出小小的、浓淡不一的斑驳,如雪泥鸿爪。
海棠带雨泣无声,往事惊心唯余梦。
黎慕白亦悲恸不已。她也曾有过温暖无忧的年岁,也曾有恬然生嫣的流光,却因一夕大火,付之一炬。
义庄冷冷潮潮的,两人的心亦冷冷潮潮的。
等闲识得万紫千红,总是春。
这里,却与东风无关。只有无尽的寒冬,与无尽的思念。
生死两茫,天人永隔。已逝至亲,是她们心中难以磨灭的痛。
注:文中的验尸方法参考的是宋朝宋慈的著作《洗冤集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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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海棠红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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