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曈昽时,晨雾又起,似要再续夜的暗昧与混沌。
“吱吱呀呀”,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拉开,又是一天紫陌红尘飞扬。
人成群成群往里头扎。
黎慕白与何大娘夫妇被冲散后,便独自循着记忆往前摸。
街市嘈杂,恍如旧年。
趁早赴市的小贩,高声揽客的伙计,赶急办事的行人······加以各色糕点店、甜水铺、热汤摊子等,一揭开,仍旧是那个烧沸的市井烟火,浩繁的人间热闹。
她寂寂穿行其间,身影有些无着落般的飘荡。
一番七扭八拗,终是找着了那家曹婆婆饼店。
雾散去一层,店前的那株榆叶梅又长高了些。
只是,东风未抵,枝桠依然光秃,寂寞地扭成一个沧海桑田的姿势。
而店内,光阴仿佛被凝滞。
她一眼望见了幼时常坐的那张桌子,与凳子一起安安静静空着,似待故人归。
一个着长衫的说书人握着一块醒木,用抑扬顿挫的语调,重现一段抑扬顿挫的传奇。
她眼眶酸胀,忙快步走到那桌子旁坐下,点了一份樱桃煎与一碗热牛乳,又找店家要了几张油纸,把一直攥着的荷香糕小心翼翼包好,放入袖兜。
“啪”一声,说书人的醒木一敲。传奇过后,却是一段无尾公案——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诸位,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前虞洲路转运使许庄辉一家,阖府十八口人,居然在一夜之间俱赴黄泉。”
“你道这是为何?只因恶魔在人间,且用的早些年那起虞洲诅咒案的行凶手法。”
“你道为何作如此说?只因那些死者心口上的致命伤······”
案子在说书人的演绎下,十分曲折离奇。
她有片刻的失神。
昔年里,父亲常牵着她来这家店。而她,总被店内说书人讲的各种奇案吸引。
每一回,她都要磨蹭许久方肯离去。
每一回,父亲总要另包一份樱桃煎带回去。
每一回,母亲接过父亲手中的油纸包时,面上总会浮起一抹欲掩难掩的绯色来。
她丢开热牛乳,忙忙拿起一块樱桃煎,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旁桌,来了两个穿公服的捕快。
她咽下最后一口樱桃煎,准备离去,不虞那两人议论起京中的连环命案来。
“唉!这都死了五个人了,还不知凶手是男是女,叫咱们上哪儿抓人去······”
她正愁要如何去打探这宗案子,现见有公门中人主动提及,自是不肯放过。
当即,她捧起热牛乳,小口小口啜着,尽量不弄出声响。
两个捕快,你一言我一语地用过早点,便忙乎着抓人去了。
她搁了碗,用汤匙搅动着冷却的牛乳,脑袋里快速掠过一幕又一幕的案发情形。
彼时,说书人在讲述——
“话说西洲,去岁亦发生了一件大事。诸位都知晓,前西洲节度使黎光之女黎慕白,那可是惊才绝艳、抜类出萃之人物。那一双火眼金睛,可勘破凶手的一切鬼魅伎俩。她破的第一宗案子······”
她忙结账,出了曹婆婆饼店,打听去信陵坊的路。
晨雾渐薄,阳光描摹着京都的繁华,似乎连未卜的前途,都有了些澄明之态。
她边走,边推测案情。
花灯节后的次日,位于内城正西的丽景门处的信陵坊,一具怀孕的女尸,贴着一张奇怪的符纸,出现在严家后花园角门前的巷子里。
那是严家的大娘子,孕像刚足月,一家人都在准备生产事宜。不料,大娘子突遭毒手。
随后,每隔三日,就有一足月孕妇遇害。截止目前,已有五位孕妇丧命,官府却找不到案件突破口······
黎慕白走得累了,见路旁有一小块空地,住脚蹲下,从袖兜里掏出一块画眉用的石黛,随手涂写起来。
其一,凶手作案目标明确,只挑足月孕妇下手。
其二,凶手作案手法诡异,死者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也验不出任何毒。
其三,每个死者都被贴了一张奇怪的符纸。
她蹙了蹙眉。
说这符纸奇怪,是缘于符纸上画的不是普通符咒的字符,而是呈一对钗子模样。
是故,该案又被称为“双钗案”。
现下,京中有流言传是符咒在索命。好些有快足月孕妇的人家,有条件的就搬迁了,没条件的就全家日夜轮流照看,严防死守。
钗子、符纸、孕妇······黎慕白正沉浸在案情演绎中,突见地上飞来一道黑影。
她一惊,来不及避开,忙举手去挡,只见一张捕捉犯人用的网兜,已结结实实套到了她身上。
一群捕快,正紧张兮兮围瞪着她,好像她是一头穷凶恶极的猛兽。
她目光一凜,收起石黛,准备站起来分辨。
殊不知,她蹲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刚一挪动,径直一个趔趄,摔倒于地。
一个着绿色公服的方脸黑面捕头,三五步跨到她面前,擎着佩刀,目露凶光,厉声喝道:“老实点!今天被我严捕头抓到,你就是插翅也飞不走的!”
眼瞧那刀尖几要扎下来,她不得不以静制动。
“这下,我倒要看看,你这丧心病狂的恶徒,还如何去行凶!”那严捕头绕着她走了一圈,吩咐手下,“把他挪到一边去,我倒要看看,这恶徒又地上画了些什么!”
捕快们握着刀,一小步一小步地围拢上去。
见网内之人未作抵抗,他们才七手八脚地提溜着网口处的绳子,把她往一边拖。
她无暇顾及衣上沾的泥土,快速思索着如何脱身。
捕快们放下网兜后,立即齐齐持刀指向她。
刀光中,她见那严捕头蹲在地上眯眼细看,眉头越皱越高,脸色亦愈来愈黑。
“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是又要准备施咒了!”他一通詈骂,众捕快却是立即往边上一跳,与网兜拉开了一截距离。
“你们这帮胆小如鼠的猢狲,人都被抓了,还怕个啥子的施咒!”严捕头一厢骂骂咧咧,一厢走过去,抬脚就朝网兜里的人踢。
正当这儿,一个捕快凑近,低低禀了一句。
严捕头连忙收回脚,吩咐手下看牢了人,又挤出满脸的笑,快步迎去。
黎慕白放下护着头的手,趁机站起,顺众人视线一瞟。
不远处,停了一辆朱轮华盖车,车厢脊梁錾刻着渗金铜铸的祥云纹,经日光一照,熠熠生辉,有如天上落下的一抹霞。
一青衣小厮跳下车,摆好马凳,然后恭敬地立在一旁。
另一青衣小厮躬着身,双手拉开镂刻了四合如意间米字纹的车门,又轻轻打起猩红绣祥云纹毡帘。
半晌后,一个男子方从车厢里探出头来。
黎慕白有些好奇,不由多看了几眼。
晨间余下的残雾尚未彻底消弭,使得晴丝像是有了形状,一缕一缕的,左飘右曳。
在猩红毡帘的映衬下,男子的面容有一种异常的洁净,宛若初春枝头一瓣早开的纯白梨花,孤寂又倨傲,疏漠又飞扬。
她觑着那车,正揣测那男子的身份,严捕头讨好的嗓音已传来:“禀告凉王殿下,小的已抓到双钗案凶手了!”
“哦——”男子声线清润淡漠,须臾微微一扬,“本王倒要瞧瞧!”
淡淡飘来的几个字,如风过无痕,却在黎慕白心底掀起一场惊涛飓浪。
凉王殿下?
他就是在她家失火后、被封为凉王的那位四皇子赵曦澄?
他就是当今圣上将她指婚给他的、那位四皇子赵曦澄?
他就是传闻中离经叛道、狠厉冷情的那位四皇子赵曦澄?
她暗暗掐着掌心。
她看到他踏着马凳下了车,看到他衣上有细碎的光在流动,看到他在她适才涂画过的地方驻足······
“回禀殿下,这就是凶手画的诅咒符!”严捕头笑着解释,又指了指网内之人,“今天小的奉刑部尚书窦大人之命,来宝积坊巡查,看到那人鬼鬼祟祟的,蹲在地上又涂又画。小的通过仔细观察与深入分析,判断出那人就是双钗案的凶手······”
赵曦澄没理会他的说辞,抬首径直盯向那网兜。
黎慕白忙垂头。
正当她想着要如何应对时,赵曦澄已如一枝雪中紫竹般停在了她面前。
“抬起你的左手来!”
他的声音带点凉,如一瓣六出飞花,不偏不倚落在她心底。
她一震,摸不透赵曦澄这是意欲何为。
“快点!凉王殿下命你——”严捕头斥道,忽见赵曦澄眉头微蹙,赶紧顿住。
黎慕白咬一咬牙,伸出右手,左手则在衣袖里暗蹭,以求尽快把指尖沾了石黛的痕迹蹭掉。
严捕头厉声训斥:“错了!是左——”
“是你抓错人了!”赵曦澄语气不容抗拒,“他是本王的一个贴身小厮,平日里不太出门,今日是奉本王之命,前来此处暗中调查案情。”
“殿下,这——这——”
事情转变太快,严捕头与众捕快被弄得瞠目结舌。
赵曦澄已对网兜里的人道:“你知道的,本王见不得脏污。今日本王尚有要务在身,你这手板子便留着回府再打。现在,先罚你把这块地打扫干净。”
严捕头与众捕快一听,立时面面相觑。
黎慕白亦是满腹疑问,再闻赵曦澄此言,不由睇住他,审度着他话里真假。
他身量高挑,日头打他后头拂来,令他的身影把她罩个严实。
少了刺眼的光,她这才看清他穿了一件深紫曲领方心宽袖长袍,袍上用极细的金线绣了繁杂的腾云龙纹,与腰间的犀金玉带遥相呼应。
而头顶发髻,则簪一根莹洁润亮的白玉簪,衬得他容色愈发如霜似玉。
黎慕白腹诽,这人与传闻里的模样委实不相符。
思忖间,她猛然发现,赵曦澄的视线从她的手移到了她的面庞。
她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视线,一下撞进他一对幽如深湖的眸子里去了。
那眸子,似融了千山的初雪,又似积了万年的玄冰,明澈寒冽,直给人一种极致清冷之感。
黎慕白微微一怔,赵曦澄业已转过身,凉凉一喝:“撤网!”
在赵曦澄冷得蛰人的目光里,严捕头与众捕快赶紧上前,七手八脚,以最快速度把网子撤开。
京中一向流传着四皇子赵曦澄行事荒唐,常有骇世惊俗之举。今日一见,他们方知此语果真不假。
黎慕白顾不得拍去衣上灰尘,“咚咚咚”跑到赵曦澄面前,以下人身份向他行了一礼:“小人谢过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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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狭路倾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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