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刻叶紫堇

风刮来云翳,太阳暗了一层,恍若数年前的烟尘滚滚袭来,殿内罩着灰扑扑的朽烂。

黎慕白将那两截布条、铜钱、翠羽捧上前,然后躬身举起,请长公主细看。

那布条,依稀可见的纹样,为忍冬纹。

这种以忍冬植物为蓝本的装饰纹样,曾在古朝大兴,后逐渐被卷草纹取代。

至我朝时,忍冬纹在京都复又风靡过一小段时日,后随着国力日益强盛,忍冬纹再度没落,各种繁复别致纹样大行其道。

庆阳瞥了几眼,道:“这布织理稀松,花样粗陋,又有忍冬纹,应是多年前的民间之物。”

她把目光定在黎慕白面上,问:“这些古旧的东西,是打哪里来的?”

“回长公主,是从发现疯妇人尸首之处找到的。”黎慕白回道。

卫昌朝黎慕白手上望去。

庆阳沉着脸,问:“与案子有何干连?”

黎慕白放下举着的手,垂首回话:“请长公主稍候。”

言讫,她摆弄起这几样东西来,一面回忆着母亲曾是如何制作毽子的。

其实,先前她亦是不明白这几样东西有何用处,直至琴霜遇害时她在霜降馆再次看到一只旧毽子,方若有所悟。

赵曦澄只见那铜币、翠羽、布条在她指尖缠绕翻滚,每一步都极其轻巧,仿佛她在摆弄一件弥足珍贵的易碎品。

而她那纤长鸦睫上,像是沾了沉沉水雾,不堪重荷似地耷拉着。

半晌后,一只翠羽毽子赫然出现。

她又将匣子里的另一只毽子拿出。

两只古旧的毽子,褪色的翠羽、青绿的锈迹、破敝的布条,如昏镜重明般,于这个暗败的春日落寞带出一段潦草的前情。

黎慕白持起毽子,禀道:

“忍冬纹,只曾在京都盛行过。这两只旧毽子,缠织翎羽用的布条上,偏偏就有忍冬纹。而琴霜自幼在舒州长大,只有她的母亲凌心生于京中长于京中。因此,这两只旧毽子,是凌心待字闺中时的游戏之物无疑了。”

庆阳蹙眉问道:“既是凌心之物,为何又出现在疯妇人遇害之地?她们几人是何种关系?”

赵曦澄凉凉道:“关于这几点,我想驸马应是最为清楚的!”

庆阳倏地睨向卫昌。

卫昌道:“殿下说笑了!臣身为男子,如何会知晓女儿家的闺阁之物!”

“驸马当真不知?”赵曦澄一壁问,视线一壁滑过卫昌,落向黎慕白。

黎慕白会意,道:“回驸马爷,凌心之所以离开舒州进京,为的是能接近昔日的青梅竹马。因为昔日的青梅竹马,如今是高高在上的鸿胪寺卿大人了,完全有能力助她达成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即让女儿琴霜顺利脱离贱籍。”

卫昌如今的身份,凌心应是从陈若林处获悉的。而陈若林,又多半是从其兄长陈若水处得知。

倘使,凌心不曾知晓卫昌的近况,她们母女二人是不是仍安安稳稳呆在舒州呢?陈若林是不是亦不会来到京都?

倘使,没有去年那场大火,她的父亲与母亲,是不是仍旧好好的待在西洲的家中呢?

她陡然垂下了眸子。

世事容不下回首,光阴不可倒流,残酷的现实,已连悲伤的罅隙都不给人留下。

她能做的,唯有坚定不移地朝前走。

卫昌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黎慕白悄悄地深吸一口气,抬眸盯住卫昌,继续道:

“上巳节那日,凌心带着象征昔日情分的一只毽子,去奔赴一场约定。她以为,她奔赴的是春暖花开。不承想,那是海市蜃楼。昔日的恋人,既然当年能辜负她,那么再辜负一次又如何?终究,她奔赴的是黄泉一梦。”

卫昌神色一僵,厉声质问:“你一介奴婢,意欲何为?”

“驸马问错人了!”赵曦澄冷冷睨着他,“本王已查实,是驸马你杀了凌心!凌心死后,那只毽子又碰巧被疯妇人拿走!”

卫昌正欲开口辩驳,黎慕白已接过话,道:

“上巳节那日,奴婢曾与姝儿郡主、大理寺卿王大人,一道助红蜡寻找她家姑娘时,遇到过一位疯妇人。那疯妇人就抓着一只毽子,对我们好一通乱吼乱打。”

犹记那日,那疯妇人看清王赟模样时,犹如见到恶魔般惊恐不已。

她心中一动,又道:“上巳节那日,驸马爷穿的衣衫应是缥碧色的,以致于那疯妇人对着同样穿了缥碧色锦衫的王大人大叫,说什么‘禽兽杀人了’等语。”

“上巳节本宫在家陪韶樱,驸马的确是穿了一件缥碧色缎子衫出府的,回来时还带了一包花糕。”庆阳怒道,“亏得韶樱还欢天喜地捧着糕点舍不得吃!”

卫昌定定注视着庆阳,嗓音带着一丝哭腔:“庆阳,我待韶樱是真心的!”

庆阳偏开了脸。

黎慕白接着道:

“上巳节那日,驸马爷您除掉凌心后,以为麻烦已了。可随后,您见大理寺的人在您杀人之处附近搜索一疯妇人,方知自己作案时可能被那疯妇人窥见。”

“于是,在三月初八日我们殿下选妃之际,您趁着众人对命案的关注有所转移,便赶去把那疯妇人也给杀了。”

卫昌冷笑:“这种种,不过臆测而已!”

说着,他转向赵曦澄,问:“敢问殿下,何时起大理寺办案竟要靠臆测了?”

“是不是臆测,自有分晓!”赵曦澄亦冷笑回道,示意黎慕白。

黎慕白拿出一幅绘了花草树木河流的画挂好,道:

“三月初八日,您除掉疯妇人后,甫一返至鸿胪寺衙门,就有公主府的下人向您禀告长公主头疾发作一事。”

“由于在外人眼中,您对长公主向来用情至深。”

“所以,在一众同僚面前,您来不及拾掇好自己,只得急急往公主府赶去。”

“途中,您的马车还撞上了我们凉王府的马车。后来——”

庆阳冷眼瞪向卫昌,打断黎慕白的话:“驸马对这关雎佳话,真真的用心良苦!”

“庆阳,我——”

“休要再这般唤我!”庆阳暴喝。

窗外,日光勉力挤出云层,却有些零落的意味。

一阵静默后,赵曦澄对黎慕白微微颔首。

黎慕白亦轻点下颌,指着画中的野花野草,道:“那日,长公主头疾发作,奴婢有幸随殿下前往公主府,记得驸马爷的鞋,当时不但有些湿,还沾了不少青绿色的草屑与紫红色的碎花瓣。”

赵曦澄扫了卫昌一眼,道:“本王已从鸿胪寺处取得证据,三月初八日,驸马只在鸿胪寺衙门点个卯,就借故离开了。”

卫昌拂袖道:“和亲在即,衙里事务繁多。殿下现今虽与臣一道主理和亲之事,但殿下最近被借调去了大理寺。臣出衙门,便是为和亲诸事奔波。”

“驸马莫不是记错了日子,本王借调去大理寺,是在三月初八日之后。”赵曦澄冷笑道。

黎慕白继续道:“三月初八那日,奴婢奉殿下之命送大夫陈若林回医馆。返道途中,奴婢恰好遇上了大理寺卿王大人领队回衙门。”

赵曦澄朝她看去,只见她用彤管在画绢上做标记,一面说道:“那天,大理寺又去抓捕疯妇人,却意外找到了疯妇人的尸首。彼时,王大人与那些个捕快,鞋上便沾有不少草屑,以及这种紫红色的碎花瓣。”

“这是何种花?”庆阳问道。

“回长公主,这是刻叶紫堇。”黎慕白道,“其后,我们殿下奉圣命追查此案,曾亲自到疯妇人尸首出现的地方勘察过。那是一处小河畔,长满了刻叶紫堇。”

“刻叶紫堇,又名断肠草,性喜潮湿之地,常出现在河畔溪边处,于每年三四月开花,花色正是紫红色。”赵曦澄补充道。

庆阳死死盯着卫昌,道:“我公主府可没种植过断肠草!”

卫昌绷着脸,一言不发。

黎慕白将凌心与疯妇人的尸格捧上,道:

“凌心全身,唯脖颈处有一条一寸多宽的浅紫痕迹。此痕迹延至后脑勺下方,并在那处形成一个交叉。由此可见,凌心是被他人缢死无疑。”

“仵作纪要上有言,缢痕在喉下,舌尖挺出齿弓。缢痕在喉上,舌尖不挺出齿弓。”

“可是,凌心的缢痕在喉下,舌尖并未挺出齿弓。”

庆阳命她把尸格放回去,问道:“这是为何?”

“回长公主,这是因为缢死凌心的手法特殊。”黎慕白又拿出一条白色披帛,道,“这便是缢死凌心的凶器,亦是凌心衣服上的。”

她将披帛对折,比划着回话:“用它勒在人的脖颈上,两手同时发力,且两手使劲时的力气恰好相当,如此,即便缢痕在喉下,舌尖也不会挺出齿弓。”

庆阳的目光旋即定在卫昌的双臂上。

卫昌光华潋滟的袖摆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如死沉沉的水面忽然皱起一圈细细的波纹。

黎慕白又把赵曦澄拉来装幌子,扯谎道:“关于此种缢死情形,我们殿下翻阅过大量案宗,已找到类似的旧案。”

赵曦澄颔首道:“不错,的确曾有凶手使用此种作案手法,导致死者的情形与凌心一致。”

黎慕白接着道:“此外,大理寺尸格记录的疯妇人死状,亦与凌心相同。”

“卫驸马不但能徒手抓住飞箭,还可双手同时徒手射箭,且能百步穿杨。”赵曦澄嗤笑道,“这双臂力量,委实异于常人!”

“胡诌八扯,你们这是没空生有,枉口拔舌!”卫昌怒目戟指,转而走到庆阳面前,神色哀凄,“庆阳,我与你夫妻近二十余载,我待你如何,待韶樱如何,我请你扪心自问。”

“那年,韶樱出疹子,是我整夜整夜地守着她。她痊愈后,我却病倒了。”

“那年大冬天,韶樱吵着要出府游玩。你不同意,她一气冲到了湖心的冰面上。”

“情急之下,你也跟着冲了上去。不虞冰裂,你与韶樱一同掉入水里。是我拼着命,把你们捞了上来。”

“每年,你的生辰,韶樱的生辰,我都会别出心裁地筹备。”

“韶樱及笄那日,宾客散去后,我们相拥着,细数韶樱成长的点滴,又哭又笑。”

“你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看着韶樱成家生子。”

他语调转悲转凉,双目亦渐渐蓄起一层水雾,眸光如网,牢牢罗住庆阳:

“我承认,我的确在你常喝的合欢花汤药里,加了米囊花地果实。对于此事,我甚是难过,亦甚是痛恨自己。”

“庆阳,你知道吗,我此生最开怀之日,就是你选了我为驸马那一日。让你染上头疾,是我不得已而为之。

“我怕,怕你抛弃我,怕你瞧不上我,怕你有一天会厌倦我。”

“所以,我唯有将你变弱一些,你才会看到我的好,才不会嫌弃我低微的出身,才不会离我而去。唯有如此,我才能守着你,才能与你一起白头,才能一直有资格把金尊玉贵的你捧在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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