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尽,柳影深,忆旧芳菲,已半委东风半委流水,又一茬时令花开。
与春日里一味堆云积雪的梨花景致相较,初夏的凉王府添了不少鲜艳之色。青碧粉紫,玲珑间错,又绞结纷争。
不梨居里,晴绿映窗,烟炉半烬,赵曦澄正持着几张罗纹笺浏览。
那是黎慕白写下的对鸿胪客馆刺杀一案的初步推断。
黎慕白则将江山眉妩图展开在书案上。
图上,除了卷首的“江山眉妩”四字,其余皆白茫茫一片。
那鳏夫之画,以及骤然出现的病重女子之画,竟是从未有过一般。
但亲身经历过的人,对这白茫茫画布所蕴藏的惊涛骇浪、以及布局者的残酷阴毒,已是深有领悟。
不过,既然江山眉妩图此次未有任何异常,那么,鸿胪客馆的刺杀之事,便并非冲着赵曦澄而来的了。
思及至此,黎慕白心下稍稍安定。
“此次和亲变故,虽事关重大——”赵曦澄走过去,递了一盏茶与她,“你尽力即可,父皇只不过与我透露你可以参与。何况,你还是我府中的司膳官。”
“嗯!”黎慕白顺手接过吃了一口,搁下茶盏时方惊觉过来,忙欠身道,“抱歉,是我逾矩了,请殿下责罚!”
赵曦澄瞧着她这般客套模样,顿觉烦腻,哂笑道:“无妨,下次再有触犯了王府律令之事,一并加罚便是,多挨几个手板而已。”
“啊?”黎慕白又一惊,见他冷着脸说得认真,忙盯了盯自己的手掌,干脆举起茶盏,一气将剩余茶水喝尽,神情几分悲壮。
赵曦澄不由牵了牵唇角,道:“这案子,将由大理寺出具结果,你安心查即可。”
“是!”她蔫蔫地将空茶盏放好,应道。
“案情汇总我已看过。”见她被霜打过似的,赵曦澄转了话锋,“截至目前,线索也只有那些巡防的军士看到的一个黑魆魆的影子。据他们所言,凶手身上似乎佩戴了两颗拇指头大小的一红一绿的宝石。你打算从何处入手?”
一旦提及案子,她果真一霎振作起来,眸子熠熠生光,道:“俗话说,人行有脚印,鸟过有落毛。但凡犯案者经手之事,即便再隐秘,也必定会留下必蛛丝马迹。”
她摸了摸袖兜,方发觉彤管早已被她收在了柠月轩,于是倒了半盏茶,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案上边划边道:“此次,关于凶手的线索虽少得可怜,但案子,却事关三国。”
赵曦澄瞅着漆面上的水渍,眸色一暗,欲问她为何不用彤管,却见她并无解释之意,遂作罢,闷声道:“父皇同意和亲,便是想以此掣肘丹辽,平息边境战事,从而抽出更多精力放在壮大国力上。”
他抬首看她,“从凶手的动机上入手,的确是目下破解此案最得当的突破口。”
“嗯,如果此案要给北夏一个周至合理的交代,凶手的身份是丹辽细作,则最适合不过。但——”
她皱了皱眉,“凶手若真为丹辽细作,不外乎是要阻挠和亲,理该直接刺杀朝莲公主才是。”
她把指尖停在“公主”二字之上,“此一点,我至今百思莫解。”
赵曦澄沉吟一会,道:“这细作,能无声无息让人一刀毙命,事后又全身而退,应藏身于鸿胪客馆多时。”
他看着案面上徐徐消失的水痕,声调转冷,“近日,我会暗中把鸿胪客馆与鸿胪寺的所有人员逐一排查。”
黎慕白点点头,又蘸茶水划着,道:“此外,凶手也可能藏身于北夏和亲使团,或者,凶手本就是北夏使团的人。目前最大的疑点——那便是凶手为何不直接刺杀朝莲公主,而要去刺杀一个小小的侍女。”
两人正探讨,杜轶在门首禀告,赵姝儿求见。
赵曦澄微微蹙眉,意欲命杜轶去将赵姝儿打发走。
黎慕白想起那丝异味,一把卷起江山眉妩图,道:“殿下,昨夜至今,您还未休息。我先去会会姝儿郡主,殿下请好生歇一歇。”
言罢,一溜儿出了不梨居。
偏厅内,赵姝儿正揪着一枝凌霄花,地上已落红无数。
见黎慕白进来,她嘴一撅,嚷道:“白黎,我问你,在鸿胪客馆里时,你为何不声不响就走了?”
黎慕白当时被江豫一惊,落后就忘了与赵姝儿辞别,现想起委实有些对不住,忙扯个谎,歉意笑道:“是殿下那边要用膳了,万望郡主大人能原谅小人一次!”
“别跟我来大人小人这一套的!我早说过,你是我的姐妹。我知道,我那四哥的饮食习性也忒古里古怪了些。我来这里,并非来追责你的。”
赵姝儿噼里啪啦话赶话,“我是来问你案子的。今日我随王寺卿去了一趟义庄,检查了那死者的伤口。凶手下手时当真快、准、狠,只那么细窄的一刀,顷刻之间就取了人性命!”
她把手中快要秃掉的凌霄花舞剑般,直往黎慕白臂膊招呼,“白黎,你说说看,那凶手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功夫十分了得?”
黎慕白拍开被赵姝儿挥动得毫无章法的花枝,问道:“郡主验尸后,可有新的发现?比如,气味之类的——”
她今日本要请赵姝儿去义庄的,后来因被江豫拦下,瞬间就乱了心神。
“气味?哎呀,提起这个,我正要告诉你,那朝莲公主定是个极爱用香之人,连她那死去的侍女的衣裳上,至今余香不绝。”
“郡主可识出是何种香了?”
“左不过是龙涎香、奇楠香、沉香等一些名贵香料。王寺卿还带我去了大理寺,我看了那死者曾佩戴过的香囊,里面装的香料果真是我说的这些。这些香料合在一处,一旦染上,便会弥香许久。”
“其间有否夹杂什么异味的?”黎慕白急问道。
“异味?你是说我在朝莲公主住过的屋子里闻到的异味?”
黎慕白连连点头。
“没有,我细细分辨过,没有那种异味。”赵姝儿摇了摇头,倏尔正色道,“还有,今日在朝莲公主住过的院子里找到的那罐药渣,皆是些茯苓、白术、陈皮等健脾温胃的药材。看来——”
她捋着花,“这朝莲公主委实是脾胃不适了。”转而把光秃秃的枝条往黎慕白肩上一戳,语气不满,“这次,你查案休要再撇开我。”
黎慕白拂开已不见凌霄花的花枝,哄了哄她。
两人闲话一会子,赵姝儿猛然瞥见窗外将落的天色,即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急得抓耳挠腮:“白黎,其实我来找你,还有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她一把捉住黎慕白的手臂晃来晃去,“我父王今日进宫前,已吩咐我别出府。我想,回府后,就告诉他我出府是来找你的。白黎,你快快想个法子!”
黎慕白被赵姝儿摇得发晕,忙挣扎着抽回手,苦笑道:“好好好!”
心里却禁不住怙惙——下次出府,能不能不要再拿她装幌子了!她的手,至今还肿着呢!
叵奈,又不得不替赵姝儿寻思起来。
现下出府去买吃食,再送赵姝儿打道回端王府,怕是来不及了。
又见地上落英无数,正是赵姝儿辣手摧花的“杰作”,她忽而忆起一件旧事来。
那年,她被赐婚后,母亲曾教过她瓶供之事。
横竖凉王府里花木甚多,恰好可以用来施展一下。
于是,她带着赵姝儿折了些蔷薇、茉莉、芍药等大堆子的花,又在柠月轩找出一个汝窑美人觚,正儿八经地教起赵姝儿来。
“白黎,我母妃也曾教我如何瓶供。不过那时我就一丁儿大,只记得那些五颜六色的花,一经母妃的手侍弄后,要么像我父王画的画,要么像她教我读过的诗,真真的难以言说的好看······”
黎慕白怕勾起赵姝儿的伤心事来,忙拣了其它话岔开:“郡主,你看这枝初初绽放的胭脂点玉,花瓣粉白如玉,又夹杂胭脂色点点,真个儿名副其实,是芍药中的极品之一······”
两人一番捣鼓,总算把一瓶花弄得像模像样了,枝影横斜的,虽不十分惊艳,但凑合着也算入眼,正契合赵姝儿初次瓶供的水准。
比及把赵姝儿送至凉王府门首时,赵姝儿却突地将美人觚往黎慕白怀里一塞,爬上候在一旁的端王府马车,俄顷持了一枝花下来。
黎慕白垂眸定睛一看,是一枝槐花,像是王赟送给她而她未接过的那枝。
她心里一个咯噔,狐疑抬首,却见赵姝儿正笑盈盈看向被她抱着的美人觚。
端量片时,赵姝儿将槐花一递,让她来择个落处。
她勉强扯了个笑,只得接过赵姝儿手中的槐花,比划几下,然后往那朵胭脂点玉边上一扦。
立时,两花并列主位,颇有些珠联璧合的意味,衬得整瓶花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倒也别致。
赵姝儿瞧了又瞧,甚是满意,欢欢喜喜捧着美人觚上了马车。
黎慕白目送她,心里好似卡了个什么,有些没头绪地发闷。
彼时夕照欲坠,斜晖脉脉,但见满街的槐影,有如远山的黛眉,高高低低,深深浅浅,仿佛韬韫了一段又一段跌宕起伏的情愁传说。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世间有成千种相逢,有些心动,一旦遇上,便注定了覆水难收。
无涯红尘的惊鸿一瞥,不期而会的一场邂逅,于万万人海中,凝眸的一刹那,自此山河远阔,唯阡陌多暖春。
然而,承烟湖畔属于她的那夜月色,又会归落何处······
蓦地,清润的声线伴着几缕花儿的清香,一并朝她杳杳传来:“这枝青山卧雪赠你。”
她怔怔握住,是一枝花瓣纯白如雪的芍药。
太阳已沉到层层屋脊后去了,晚霞微微薰荡,天与壤皆洇了一点淡淡的海棠红,映得人间瑰丽如幻梦。
她把目光移向他,只见晚风正将他的紫锦长袍轻撩,一种明耀的飞扬。静静的暮色似也被搅动起来,几分惝恍迷离。
赵曦澄转首,睇她一瞬,淡声道:“杜轩杜轶已备好了晚膳。”
她神思一滞,立时记起她司膳官的身份来,心一跳,忙规规矩矩跟上,持着那枝有如梨花堆成的青山卧雪,与他一同走进花木日渐青碧粉紫的凉王府。
注:“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引自唐·韦庄《思帝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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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56章 胭脂点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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