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宴庆苑的击鞠变故,来得迅雷不及掩耳。
真个前波未平后波又起。她与赵曦澄本以为鸿胪客馆刺客一案,通过此次击鞠比赛,能尽快锁定真凶。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这场变故,竟令和亲一事有些后续难料了。
黎慕白之前推测,依江山眉妩图出现的那幅“凶手”之画,即便要生变故,也应在赵曦澄上了击鞠场之后。如此,操作江山眉妩图的幕后之人才能找着机会出手。
但变故发生的时候,赵曦澄与她还在一旁观赛。
自比赛伊始,两人就未离开过位置,击鞠也是有条不紊进行着。
况且,今日皇帝还在,宴庆苑的防卫只会益发周密。
她瞧得很清楚,是祁王赵暇的栗色马突然撞向北夏赫连骁的黑色马。两马相斗,导致击鞠场一下乱了套,群马发狂。
所幸,赵曦澄未雨绸缪,因江山眉妩图的变化,已预先有了应对之策。是故,在混乱初始,他能得以及时进行调遣,把这场击鞠变故的影响降至最低。
然而,尽管如此,仍对和亲一事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朝莲公主本就因水土不服身子一直不适,如今又历此一吓,当场直接晕了过去。
赫连骁亦受了伤,不过伤得不重,正留在宫中医治。
其余参赛的成员,均有不同程度的挂彩,连最先被护着冲出击鞠场的冀王赵明淳,也伤到了手。
祁王赵暇的腿更是当场就摔折了,亏得离他最近的兖王赵暄洁反应迅捷,及时奔去替他挡住了疯马的攻势,伤势才未加重。
那疯马被阻后,便朝其它马撞去。一时,击鞠场上群马暴怒,东奔西撞。
赫连骁在被掀下马背之后,一旁的王赟恰好打马赶到。王赟直接用自己的马,隔开了赫连骁之前所骑的已发狂的黑色马,然后意欲护着赫连骁冲出混乱不堪的击鞠场。
但是,赫连骁并不接受王赟的好意。他沉声告诉王赟,他要去救其他人,随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危险重重的群马当中。
“殿下,那匹黑色马怎么样了?”
“你今日为何会骑上那匹黑色马?”
两人异口同声,一起瞅向对方问道。
只见如橘的烛光里,赵曦澄的眼底隐隐浮动着摄人的微芒。黎慕白神思一滞,猛地忆起今日击鞠场上那双雪亮的眸子来。
恍惚之下,击鞠变故中江豫那锋利如剑刃的眸光,重又朝她刺来。
她心口登时扯起一股子疼意,也泛起一把子疑惑,不由垂下首,避开与赵曦澄的对视,盯着被裹得失去形状的双手,低低道:“当时,我跑到击鞠场边缘时,正看到那匹黑色的疯马四处······”
与赵曦澄分开后,黎慕白便极速朝击鞠场奔去。
和亲一事,于我朝,在鸿胪客馆发生刺客一案后,再兼上今日的击鞠变故,已成骑虎难下之局。
要破局,就必须排除一切障碍,让和亲照常进行。或是,拿出凶手破坏和亲的有力证据。
比赛前,赵曦澄为防患于未然,早已对那些马匹马具等都细致地检查过。她不信,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会是一起意外。
不是意外,那就是人为。既是人为,就会留下痕迹。
她本欲为找出与江山眉妩图有关的线索而去,亦为去验证自己对鸿胪客馆刺客一案的推测。
只是,她人还未至击鞠场,便见漫漫黄沙中,一匹高头黑马气焰嚣张地领着一大群马,洪水般朝她这方冲来。
众马风驰电掣,大有将整个宴庆苑踏平之势。
她急急往旁边的空地连连退去,方避了群马们凌厉浩荡的势头。
惊魂尚未定,她瞥见采筠与采卉鬓发散乱,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往场外跑,
见到群马冲来,采筠与采卉似是被吓着了,一下双双跌倒于地,离跑在最前面的黑色马只有几丈之距。
而另一方,赫连骁不顾自己的伤势,正朝采筠与采卉狂奔。
忽地,赵暄洁不知从哪处冲了出来,一瘸一拐的,亦要去救采筠与采卉。
黎慕白见状,已知是来不及跑去拉开采筠与采卉了,又见赵暄洁与赫连骁也即将被群马踏过,只得急忙折身,飞快地跑到群马前方,稳稳站住。
待领首的黑马快要欺近时,她瞅准时机,倏地纵身一跃,分毫不差地落到了黑马的马背之上。
黑马突然之间受制于人,狂性更甚。
黎慕白自幼就酷爱击鞠,又常随父在军中习过控马。是以,她也不惧黑马的狂性,紧紧定住胳膊肘,手更是牢牢抓住缰绳不放。
风像刀子一样割过她的面,她努力张大双眼,很清楚短时内是难以令马的奔速减下来的。
于是,她强扭辔头,调转方向,身子几乎绷成了一张弓。
黑马在她的操控下,堪堪从采筠与采卉侧边擦滑过去。
为免后面跟随的群马撞上赵暄洁与赫连骁,黎慕白便继续扭转辔头,让黑马领着众马围着击鞠场跑圈。
她意欲借此法,好把众马的体力泻掉。她一面稳住身子,一面估了估——以当下的速度奔跑,不消半个时辰,群马应可精疲力竭,届时混乱也就自然结束了。
不虞,黑马在她的操控制之下正规规矩矩跑圈时,赵暇之前骑过的那匹栗色马又陡然发起狂来,四处乱撞,亦撞到了黑马。
王赟见状,立时朝她打马驰去,但还是迟了一步。黑马被重撞后,又不受控制地狂冲乱跑起来。
其后的状况,便是赵曦澄折回宴庆苑所见到的情形。
“那匹黑色马,在你离开后就一头栽地,而后一命呜呼了。”赵曦澄的目光落向她搁在锦衾上的双手。
那包裹在布条下的掌心,他不久前见过,血肉模糊一片。
若当时他晚一点抵达,眼前的她又会是何等模样呢?
赵曦澄不敢再想象下去,转身给她倒了一盏茶,让她润润嗓子。
黎慕白双手不便握茶盏,只好就着赵曦澄的手吃了几口茶。
平日里,都是她烹茶奉茶。现下,身为王爷的赵曦澄居然反过来伺候她,让她一下难以适应。
喝完茶,她像是为掩饰尴尬,立即问道:“那匹黑色马是否验过了?”
“马没有中毒!马具亦无缺损!”
“祁王骑过的那匹栗色马呢?”
“也死了,与黑马一样,无中毒迹象,马具亦无问题。”
“这般看来——今日击鞠赛事的变故,还真有可能是一场意外了?”
“是不是意外,暂时还不能定。父皇大怒,已命大理寺与刑部一起彻查此事。”
他停了一停,暗暗攥紧了袖摆下的手,方接着道:“事发后,我已命宫中马医仔细查过。那两匹乍然发狂的马,应为力竭而亡。但关于发狂的原因,马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发狂的原因?”黎慕白低头思索片刻,抬首道,“是我疏忽了!这几日喂马的食料,殿下可否查过?”
赵曦澄神色一顿,摇了摇头。
“殿下昨日进宫提过自己会亲上击鞠场,今日击鞠赛事就出变故,而江山眉妩图出现的“凶手”之画,大约是在——”
夜风遽然强劲,把大片大片夜色浓墨般泼来。几盏烛火摇摇欲灭,满地的影痕逃逸似的乱窜不止。
赵曦澄面沉如水,走过去阖上窗扇。
“我即刻去查!”
“殿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真要是江山眉妩图的幕后操控者在马的食料里动了手脚,定早处理好了。此时去,反而打草惊蛇。”
言罢,她打算铺开罗纹笺推演一番,要起身去拿纸笔时,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是拥衾坐于床上,只穿着中衣。
没有风的干扰,烛火重又安然地燃烧,一团一团黄的光晕开,有种失了边界的齐心合力,把整间屋子填满。
窗外寂寂,已是夤夜了。而她和赵曦澄,孤男寡女,正共处一室。
登时,她脸一红,忙把被子往上拢了拢。
赵曦澄忙别开头,见更漏已残,嘱咐她几句,抬脚离去。
黎慕白望着他笔直挺拔的背影,脑中蓦地蹿入昏迷前他在马背上拥着她的情景来。心突突一跳,她不禁唤道:“殿下——请等一等!”
赵曦澄即将跨出门首,闻言,立时回身,看到她脸红得有些异常,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忙折回,问她何处难受。
他的眸子,许是染上了烛光里的暖橘之色,温温柔柔向她睇来,关切之情几要溢出。
她怔了一怔,垂下眼睑,轻轻地摇了摇头,压着嗓子,小声问道:“殿下,我今日为何会昏迷?”
赵曦澄听到她问的是这个,心里一松,随后告知她太医诊断的结果。
原来,赵曦澄把黎慕白抢到自己的马背上后,黑马就立即倒地了。
而他当时情急之下无意中抓过来的马,正是赵暇骑过的那匹栗色马。黑马倒地后,栗色马也支撑不住,与黑马一样,直直一栽。
黎慕白想起那时自己是被赵曦澄牢牢护在怀里的,脸又一红。但后续,她只记得好生一通天旋地转,醒来后就已身在柠月轩了。
“大夫说你只是脱力后的眩晕,开了药。现下你已服完药,应无妨了。”
黎慕白瞧了一眼那空了的药盏。洁白的釉面正泛出一抹冰冷的亮光,如薄薄的剑刃,刺得她瞳孔骤然一缩。
仿佛,是混乱的击鞠场上江豫骇人的眸光。那眸光光刃所至,恰是赵曦澄!
心倏忽一沉,她一下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方好,视线胡乱飘着,落到了锦衾上。
锦衾上绣着各色纹样,缠缠绕绕,像命运的伏线纠葛到了一处,是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的乱。
赵曦澄见她面色蔫蔫,似是精神不济,交代她要留意手心伤口的事项后,便踏出了柠月轩。
黎慕白也没立即躺下,仍拥衾坐于床上。
她清楚地记得,江豫那利剑似的眸光,在探到她后,她明显感觉到了他眸光里的滞涩。
难道江豫已然认出她来了?忽然间,她很想立刻去找江豫确认,但又恐他真的认出了她。
她习惯性去掐掌心,立时,剧烈的疼自掌心涌上,使得她飘忽的神思瞬间冷静下来。
今日的击鞠比赛,江豫并没有代表北夏一方上场。她去阻止奔势汹汹的群马时,也未见江豫置身于击鞠场上。
那么,江豫是何时现身的?并且还骑上了马?
而那个时候,正是群马最躁动最危险的时候。
马背上,江豫那种骇人的目光,她此前从未见他有过。印象中,江豫待人,向来都是如初夏时节微暖的风,和煦温泽。
可今日的晏庆苑里,江豫朝赵曦澄冲去的那个架势,她看出,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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