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空烟水流,如寄的浮生,有太多缥缈的眷顾,亦有太多缥缈的无奈。
王赟径自把黎慕白送到凉王府的门首,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那扇朱漆大门后,方吩咐车夫调转方向继续赶路。
柠月轩里,黎慕白换上干净衣裳,收拾好赵姝儿赠予的胭脂,便忙忙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洒金笺。
一瓣干枯的槐花,随之翛然飘出,颜色已由曾经的白变成了淡的黄,像是洒金笺上褪色的碎金箔,有种时节不变的执迷。
她怔怔半晌,方将它拾起塞回抽屉,从袖兜里摸另一张洒金笺。
两张洒金笺展开后,可见纸上的字如出一辙,一笔一画,有如江豫曾打磨过的卯榫,再一个一个拓下来似的,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夜阑,阖院的虫鸣分外喧腾,把古老的诗词烘托成了一折戏,经久不衰唱着。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她挽着双丫髻,提着银红的裙角,手里捏一根细长的竹签子,蹲在墙角扒拉。
“江豫你快来,大将军出现了!”
她生恐吓走那只伏在草中的促织,只悄声呼唤,却不虞没得到一丝回应。
“江豫!”她不由提高音量,怒冲冲扭过头,便见穿着天青色袍子的少年在聚精会神看着什么。
听到她含着薄怒的声音,少年这才转首望来,露出一张眉目疏朗的脸,语气带着点不耐烦:“什么大将军?阿慕你别捣蛋,我正守着那只大促织出来呢!”
“你忘了?就是前些日你送我后又给逃了的那只,头顶有一条红色的纹路,像将军头盔上的红缨!”
若不是担心会惊动到“大将军”,她早冲过去把人揪了过来。
少年忙道:“阿慕你别动,我来捉它!”
他丢下自己的竹签子,就着月光轻手轻脚走到她身旁,俯下身子,把双掌并拢,然后飞快地朝草里一扑。
“捉到了吗?”她盯少年覆在草里的手掌,意欲去掰开瞅一瞅,但又怕“大将军”趁机溜了。
少年垮着脸,苦兮兮道:“没有——”
“什么?你没捉住大将军?”她恨恨瞪他一眼,打着灯笼忙四下里寻觅。
未几,少年急吼吼喊她:“阿慕,快把笼子拿来,它在啃我的手心!”
“你又不怕疼的!”她气鼓鼓地哼了哼,慢条条地去拿搁在一旁的草笼子,再慢条条地往回走,急得江豫又一吼:“阿慕你就不能快点?!”
“哈哈哈!江豫你怕痒!哈哈哈!搬石头砸到自己的脚了罢!”
看他额上都沁出了一层汗,她才三两步蹦到他面前,把笼子打开。
少年咬着牙,将两只手掌拢紧,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大将军”放进笼子里。
“大将军”立即“唧唧”叫起来。她举着笼子,心满意足地瞧了又瞧,笑着对不停搓着手心的江豫道:“明日,我们再去捉几只!”
一把夜风蓦地刮来,掀翻了案上的洒金笺,亦把旧年景里的蠹简遗编翻转。
她忙拿过一对白玉梅花绶带镇纸,把洒金笺压住,然后去关窗子。
漫天的月色经雨水一洗,愈发的亮堂,如剑刃凝霜,清光流转,照着“哗啦啦”作响的庭树,一院疏影摇曳,瞬息万变,仿佛没什么东西可以百世不磨。
赵曦澄曾问过她,异日她若要断自家失火的案子,可否会出现判断失误。
其时她回道,既然身为断案之人,理当不能掺杂丝毫的个人情感。
可她当真能做得到?
风又大了些,把闹得正欢的虫鸣拂得七零八落。
她猛地阖紧了窗子。
要查明家中失火的真相,须得待她回西洲方可。而目下,朝莲公主的案子涉及两国,干系重大。
是故,当务之急,应为尽快勘破此案。
她狠吸一口气,回到案边坐下,摒去杂念,凝神思忖起来。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这是赵曦澄让王赟转达给她的一句话。
赵曦澄曾对她有言,江山眉妩图最初画的,便是一女子立于水岸汀兰处。
如此,赵曦澄是在暗示那幅江山眉妩图了。
前不久,江山眉妩图突然冒出一“凶手”的画像——
她陡地一个激灵,恍然大悟——赵曦澄并非因给皇后侍疾留在了宫里,而是被困在了宫里,其缘由便是他或许被当成了和亲案子的凶手。
那么,王赟是否知晓?倘若知晓,为何不告知她?
她拿起其间的一张洒金笺——一面是赵曦澄画的一株小竹子,一面是江豫的字迹。
赵曦澄托王赟转交给她的同心方胜,是否亦与案子有牵涉?
江豫的字,又怎会出现在宫里?赵曦澄又是如何得来的?
她忆起那天去鸿胪客馆查案时,赫连骁曾让江豫找到《诗经》后给朝莲公主送去。而那天,朝莲公主恰好被皇后接进了宫里。
江豫缘何会与北夏和亲使团一同进京?且还是朝莲公主聘请的先生!
今日她本想问他的,可先是被狸猫所惊吓,后又是江豫提起她家失火一事,致使她一下忘了。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眶,顺手操起一支铜签子去剔灯。
家中失火后她第一次见到江豫,竟然是在鸿胪客馆闯入刺客的那晚。彼时,他站在朝莲公主的屋子门首,与朝莲公主的侍女采筠说着话。
她心底猛一动,隐约猜出赵曦澄为何要画一株小竹子了。
采筠,那个长相明艳、雪肤花貌的侍女,双手与自己一样,在击鞠赛事的变故中伤到了掌心。
不过,采筠的伤口比她的要严重得多,尤是左手掌心,都露出了鲜红的骨肉。
然而,朝莲公主身亡时,她正陪同采筠前去探望赫连骁等北夏使团的人,采筠根本不在案发现场。
她猜不出赵曦澄的真正用意,又拿起另一张洒金笺来。
这张洒金笺,是赵姝儿在鸿胪客馆跟踪江豫与赫连骁时拾到的,上面亦是江豫的字迹。
江豫自小便喜好木作,他的字,像一笔一画组装上去似的。
幼年时她的好些小玩意,均是江豫亲手制作后再送给她的。
她也见过他摆弄木头。短短时间内,他就可以把一堆奇奇怪怪的木头,拼成一个新奇的物什。
那些物什,不但设计精巧,还好玩耐用。
后来她长大了,不再玩那些孩子气的东西了,却也舍不得扔掉。
她用指尖摩挲着洒金笺上的字,如同在抚摸她人生中的吉光片羽。
眼眶再度酸胀,她一把抓起桌上的两张洒金笺,胡乱往抽屉里塞去,禁不住头忽然发起昏来,人往地上倒,“咚”的一声大响。
开市的鼓亦响起来,一声连一声,敲山震虎似的,誓要把京都的黑夜彻底唬走。
窗子上泛起了濛濛的白,蛙鸣虫鸣都递嬗隐匿下去,即便间或的三两声,也是低得难以为继,只有鸟的喧声愈来愈稠密。
终于,把窗下的人吵醒。黎慕白慢悠悠掀起眼皮,打了一个呵欠。立时,肩膀与掌心的疼痛涌上,使得她瞬间清醒。
她这才发觉自己正蜷成一团,躺在地上睡了一觉。
屋子里亮着奄奄一息的烛光,是灰败的暗黄。她扶了扶额角,一时辨不清仍是夜里还是已到了清晨。
恍恍惚惚间,地上落来一道影。她一惊,忙转眸瞧去,却只能看出来人的轮廓,模模糊糊像隔着一层纱。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可偏偏又虚浮得厉害,尚未直起身子,便有一阵昏黑再度袭来。
所幸来人抢至她跟前,及时揽住了要跌倒的她。
眩晕渐次消退,清清幽幽的梨花香便变得充盈起来。她只见眼前的团花纹赫然放大,一圈又一圈的枝蔓,似要把她牢牢缠绕住。
赵曦澄一手搭上她的额头,声音沉郁:“哪里不舒服?”
他的掌心甚为温暖,紧紧贴着她微凉的肌肤,令她生出片时的怔忡。
“多谢殿下,我可能是有些累,歇一歇便好了。”
她勉强站稳身子,挣扎着要脱离他的臂弯。
赵曦澄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腮颊,眸色一沉,径自将她横抱起来。
窗外的鸟像是倏忽飞走了,啼声虽仍热闹着,却是远在天边似的渺茫。
黎慕白心底大慌,浑身又使不上劲,只好僵着身子任由他把自己抱到了榻上。
赵曦澄又拿来布条与药膏,转身来到塌前,却见她已爬着坐了起来,面上挂着疏淡的一点笑:
“殿下,我自己来罢,您去歇着,我不会忘了司膳职责的。”
说着,她开始动手解开缠在掌间的布条。
案上的蜡炬已燃烬,天光尚未大明,屋子里更暗一层,如同重新连结起来的夜色,桌子柜子等一切陈设,皆成了一个个朦胧的影。
而她,正努力把自己藏掖进去,亦要化成一道影一般。
赵曦澄沉默地凝睇着她,脑中蓦地浮出一句诗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黎慕白将换下来的布条放置一旁,伸手去取他手中的药膏与布条,说话时带着笑,语气却客套至极:“谢谢殿下!”
赵曦澄突然觉得她的那点子笑极是刺眼,把药膏与布条搁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柠月轩。
昨夜雨急风骤,今又斜光到晓穿朱户。
风雨涤荡过后,曦光格外清透。
案子突生变故,昨天他被迫囿于宫中,彻夜未眠,但现下亦不想即刻回不梨居。
府中下人在清理残红积水,见到他后,忙规规矩矩行礼,再安安静静各司其职。
梨花即将谢毕,一个春天也就淡了痕迹。然芍药、素馨、蔷薇、凌霄、广玉兰等,蘸着晨露含馨吐蕊。
花木依旧蔚然,府中一片忙碌景象,他寂寂行走其间,像一抹远水孤云。
晨风吹过,似带来一个盛景光年,又似乎什么都不曾留下,独余一片“瑟瑟”的枝叶颤声,宛如一支琴曲尽了,余音仍不甘地袅袅依依。
金乌一寸一寸升上,给窗子糊上了金红的淡光。
黎慕白换完药,觉得头不再那般晕了,便从榻上下来,翻出那张绘有小竹子的洒金笺,看了又看。
难道,是她的推断有误?赵曦澄并非困在了宫中?
注:
1、“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引自宋·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2、“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引自唐·李白《三五七言》,原文为: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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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82章 言笑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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