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尽遥天,有晚霞散绮,碎剪红鲜。
夏令的落照漫长,把市井的嘈杂亦拉长了。
椒盐烧饼的椒香、玫瑰酥饼的甜香、冰雪冷元子的清甘······不断打窗子里涌来,给岑寂的车厢阗满人间烟火。
明日,定又是太平盛世里的一个晴好天气。
可有人的人生,已终止在了下一个日出前。
黎慕白默默叹了口气,斜靠在猩红金钱蟒纹样的引枕上,稍作休憩。
窗子上的湘妃竹帘,被夕阳熏染得含翠耀金,有种靡丽的凄怆。
她的右臂被采卉划了一道口子,又被箭镞擦破,所幸伤得不深,未累及筋骨。
只是伤口虽已上了御制的金疮药,又给精心包扎过了,却仍隐隐作疼。
杜轩把马车驶得甚是平稳,使她浑然不觉颠簸。
然而,这世上的路,从来就是坎坷崎岖的,一如藏在案子后的真相。
这份坎坷崎岖,又被今日的夕阳照出几分秾艳的哀婉。
采卉,那名美丽的丹辽女子,在千钧一发之际,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替赵暄洁挡住了那支夺命的利箭!
她本要为姐姐复仇置赵暄洁于死地,最后反倒救下了赵暄洁。
她告诉赵暄洁,她姐姐的原名是旦增喜绕。
旦增喜绕,在丹辽语里,为吉祥无忧之意。
她说,后来姐姐又有了一个新名字,叫豆蔻。
聘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姿容出众的旦增喜绕,为了妹妹,心甘情愿背井离家,在异国他乡的乐坊里,成为了一名吹笛的歌妓,成为了枝稍上任人采撷玩弄的一朵豆蔻花。
可她硬是凭着超绝的弄笛技艺、坚韧不拔的心性,于曲心坊里杀出了一条荆棘小道。
在遍地娇花弱柳的烟花巷中,她就像一枝浑身是刺的玫瑰花,香艳,却扎手,只能令人远观。
今年笛音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豆蔻以为,她的余生,便是这般与笛为伴,直至颜色故去才作罢。
但世事从来无定,天难遂人愿。
采卉称,姐姐离开曲心坊后,一直郁郁不乐。
黎慕白亦猜不透,豆蔻在曲心坊好端端的,为何要忽然离京。
赵姝儿曾称,豆蔻是为了钱离开的。可那钱是从何处而来?
赵暄洁亦甚想知晓豆蔻的不辞而别之故。
他告诉采卉,那时豆蔻即将及笄,准备梳笼。他已暗中与曲心坊的妈妈讲好,他要给豆蔻赎身,还她自由。
黎慕白思忖良久,仍未琢磨出个所以然。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歌声细细传来,带着零落的悲戚。
她一把掀开了帘子,前面正是锦屏街的街口。
天尚未完全入夜,锦屏街的急管繁弦已迫不及待杳杳响彻。那缕凄凉的歌声,很快湮坠无闻了。
她不由想起采卉临死前的一番言辞——
“兖王殿下,您知道吗?姐姐后来只以‘玫瑰’为名。她说,谢谢您,因为您,她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姐姐还说,天下为何要分汉人与丹辽人。今天,我也想问一问。兖王殿下,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她心底隐隐一动,翻出一张罗纹笺后,却发现彤管不见了,这才记起彤管被她落在了紫宸殿。
残阳已烬,天边一片暗红,暮霭如掺了朱砂的墨滴入水中,递嬗晕染开来。
路上行人归家的脚步声,道旁孩童的嬉闹声、墙内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夹着父亲的轻斥声、母亲的呼唤声、稚子的欢笑声······汩汩汇成一条小河,温柔地流过这座古老繁华的大都城。
不知赵曦澄可否会替她把彤管拾起收好。
见天色已晚,她命杜轩直接去甜安巷算了。
原本她要去端王府的,一是归还赵姝儿腰牌,二是欲寻赵姝儿打探一下王赟的病情有否好转。
现下,怕是赶不及了。
王赟身体不适,有宫中太医瞧过,料想应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至于腰牌,她明日再去还罢。
比及回到凉王府,府内的一众人等在准备安寝,只有当值的内侍与侍卫兢兢业业守着岗位。
黎慕白随意用了点从甜安巷买来的吃食,便忙着再次梳理案子,一壁回忆着今日紫宸殿骤生的变故。
采卉挟持赵暄洁后,只让留下淑妃娘娘与黎慕白。
其时,采卉形状颇为疯癫,为顾着赵暄洁的性命安危,淑妃极力哀求圣上同意采卉的要求。
众人离开紫宸殿后,采卉便迫使黎慕白与淑妃协助她,将赵暄洁连人带椅挪至殿中一处角落。
那里远离门窗,又可对门窗外的情形一览无余。
如此一来,采卉后背抵墙,也不惧有人偷袭了。
随后,采卉单刀直入问:“淑妃娘娘可还记得,锦屏街曲心坊里有一个名叫豆蔻的吹笛歌妓?”
淑妃娘娘大怒:“放肆!本宫如何会识得烟花女子!”
采卉柳眉倒竖,再三逼问。
淑妃始终称自己真不知,只求采卉不要伤害赵暄洁。
采卉把持刀的手稍稍动了动,质问赵暄洁:“那你可还记得豆蔻?”
赵暄洁沉默片晌,却问道:“豆蔻,她去了哪里?”
采卉将刀贴着赵暄洁的脖子一紧,一声断喝:“住口!”
黎慕白忙扶住几欲瘫软的淑妃娘娘,试图安抚几近失控的采卉。
赵暄洁的脖子上,血越渗越多,鲜红地淌在苍白的肌肤上,甚是触目惊心。
眼看着赵暄洁要丧命,黎慕白焦急不已。
正值危急关头,一道女子的声音自殿门处传来:“采卉姑娘,我们兖王府里种了大片大片的玫瑰,你可知其中缘故?”
采卉看也不看,直接冷喝:“你是何人?你若再向前踏一步,我便立即杀了他!”
“我是兖王妃!”
采卉怔了一怔,这才打量着来人,抵在赵暄洁脖颈上的小刀,也不禁松了一分力度。
事后,赵曦澄告诉黎慕白——兖王妃得知赵暄洁被劫持后,主动向皇帝请缨,道自己有法子劝退采卉。
紫宸殿外尽管布满了弓箭手,可以随时射杀采卉,但无法确保不伤及到赵暄洁、淑妃娘娘等。
因此,兖王妃执意走进了紫宸殿。
兖王妃见采卉未再阻止,便直接走到她跟前,语气十分冷静:“采卉姑娘,不如让我来做你的人质。”
采卉死死盯着她:“你不怕死?”
兖王妃却只顾着继续说道:“兖王殿下腿脚不便,姑娘你挟持他,根本踏不出这紫宸殿。你不妨挟持我。我祖父是镇守西境的英国公——”
采卉猛然大笑,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
“哈哈哈!王妃娘娘,你想错了,我今日踏进这里,就没想着要活着出去。如果没有这位兖王殿下的苦苦痴缠,我姐姐定仍然存活于世!今天,我一定要为姐姐报仇——”
······
月未出,天幕沉。
此时的兖王府,灯火通明,把个黯夜照得直如白昼,惊得一府花木纷纷醒转,簌簌作响。
自打宫中回府后,赵暄洁便一直守在床畔,不离王妃半步。
兖王妃素日理家有方,阖府下人见王妃是昏迷着从宫中抬回来的,均不敢歇下,一一守在屋外,没有慌乱与喧哗,一个个静候调派。
兖王妃的贴身侍女鸢尾,已哭得两眼如桃。
因赵暄洁腿伤未愈,脖上又添新伤,几名仆妇劝请他去歇息。
赵暄洁不耐烦,将她们赶出了屋子,只留下鸢尾守在门首听候使唤。
纵使宫中有资历的太医都反复诊治过,均断定兖王妃脉象平稳。至于昏迷不醒,许是惊吓过度,不会危及性命。
可赵暄洁仍不放心。
屋子里红烛高燃,蜡泪累垂,窗下的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燃着赵暄洁素日常用的蔷薇香。
香雾稀薄得近乎于无,香气却不减。
兖王妃躺于锦绣被中,发髻松散,双目紧闭,面色发白。
赵暄洁握住她的手,静静凝睇着她。
从前,他只觉得她安静守礼,虽不多言多语,可府中却被她打理得井然有序,从未令他操过一点子心。
她就像那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的一抹香雾,含蓄隽永。
他忽然发觉,自己竟从未留意过她的模样。
如今细细看去,方知她生得标致。偏容长的脸儿,极清秀的五官,略显苍白的唇此际紧紧抿着。右眉尾藏了一颗小红痣,眉尖微微蹙起,似凝着一缕淡淡的郁色。
犹记她刚嫁入兖王府时,尽管言行举止处处透着小心翼翼,眉眼却流露出快活、明媚、欢喜。
是何时,她变得连睡梦里亦愁眉不展了?
而他,打从豆蔻离京后,尽管玩乐如常,然而内心是一片苦闷。
如今回想起来,他与她虽是夫妻,但真真儿有点像“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了。
赵暄洁蓦然觉得有些烦躁,命鸢尾把博山炉内的蔷薇香给息了。
今日午后,在紫宸殿内时,她说,她来换他,她去作采卉刀下的人质。
那一刹,他触动良久。
他一向以为,他们不过是奉旨成婚而已。
后来,采卉扔下一颗丸药给她,道那丸药里含了剧毒,只要她吃下去,赵暄洁就可安然无恙。
他自是不肯,威胁她,说只要她吃下去,他就撞死在采卉的刀刃上。
“殿下,臣妾是心甘情愿的。昔年您救过臣妾一命,现下就当臣妾还您一命。”
她把她牢牢望着,宛如要把他刻入灵魂里去。
“能嫁入兖王府,过了这二三年清净自在的日子,臣妾甚是感激。”
言讫,她一把将丸药吞下。
那一瞬,他震住了,心底慌得不成样。
他不顾刀抵脖颈,也不顾腿伤,直往她身边冲去。
利箭擦耳过,他全然不理,连滚带爬到了她身边,把她从地上搂起,抱着她涕泗横流。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在,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靠在他怀里,软绵绵念着,双颊浮起异样的潮红,像一朵绽放到极致的榴花。
“殿下,这是臣妾昔年看过的《春日宴》。此时此际,臣妾惟愿郎君千岁无忧。”
他抱着逐渐昏迷的她,对采卉大吼,命她拿解药出来。
采卉却为他挡住了一支破空而来的长箭,倒在他身边,扯住他的袖子,说了一大通话。
混乱中,他只记得采卉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对姐姐的恩,你对姐姐的情,我今日一并替姐姐还清了!”
注:
1、“聘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引自唐·杜牧《赠别二首》。
2、“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引自明·汤显祖《牡丹亭》。
3、“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引自唐·李商隐《代赠二首·其一》。
4、“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在,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引自五代十国南唐词人冯延巳的《长命女·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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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89章 前尘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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