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母,”宁窈进了屋,就乖巧地行礼,还不说话,就先掉下两行清泪来。
宁窈一哭,二舅母顿时骑虎难下。
这外甥女对着舅母哭,叫人看了去,是她这个舅母没当好。
二舅母只得牵过宁窈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说:“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进门就哭起来了?可莫要哭,有谁欺负了你,跟舅母说就是了。这么张娇俏的脸,一哭叫我心都给哭痛了。快将眼泪擦擦,叫你二舅三舅瞧见了,那你舅母可是罪人。”
“我要黄鹅走,她不依,我就打了她一嘴巴。”宁窈说话带着哭腔,明明是作恶,听起来却像她最委屈。
二舅母心头紧了紧,这丫鬟是她派过去盯着的,她到底做贼心虚。
“一个丫鬟,打了就打了,舅母还要夸你打得好,会管教人,”二舅母故意教她坏,又问她:“但你为何要她走?”
一说这话,宁窈眼泪掉得更多。
晶莹的眼泪沿着少女饱满的桃色面颊蜿蜒而下,好似会冲下些胭脂来。
“她总在我屋穿红衣,”宁窈含泪说,“我娘亲刚走,我挂着孝,见不得人穿红的。”
此言一出,二夫人狠瞪了黄丫头一眼,这不中用的东西。
黄鹅站在一旁,脸色煞白,知道这巴掌她算是白挨了。
她真没把宁窈这个小丫头放眼里,穿了件大红袄配鸡黄色长裙就去她屋里,结果正触了霉头。
二舅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黄鹅一天,黄鹅低垂着头不敢叫屈。
“我的心肝,莫要说了,一说我也要跟着掉眼泪,你娘亲那可是顶顶好的人呐。”说着就陪宁窈一起哭了起来。但宁窈哭得早,抢占了先机,二舅母再哭,也哭不过她。
这么哭了一会儿,二舅母说:“窈窈,你可怜可怜你舅母。你跟你晓妹妹就一两个人,还有一位半截身子要入土的姆妈,这日子可怎么过?再怎么着,也要挑个小丫鬟去屋里伺候着才是。”
宁窈面色不显,心往下沉了沉。
看来她舅母是铁了心要往她身边塞人。
她一时想不到对策,便开口道:“我知道舅母疼我,舅母待我这么好,定会给我找我喜欢的,等我挑到喜欢的,就将黄鹅还给二舅母。”
“那是自然……”二舅母道。
这番话无疑将她又架在了火上烧。
若派去的人她不喜欢,就该是她这个舅母不疼外甥女了?看着宁窈人畜无害又美艳动人的脸。二舅妈一时竟心里没底,摸不清楚这小妮子究竟是真什么都不懂,还是大智若愚。
“娘亲!娘亲!”这时两个小姑娘一先一后跑进了屋,一个说:“我不要这块破布,丑死了。”另一个说:“你不要的凭什么给我?我也不要这块。”
两位小姑娘手里拉扯的,是一块碧色十字纹流苏厚锦缎。这料子在哪儿都是紧俏货,却被两个小姑娘推来推去。
两个女儿的冒失无礼就发生在二舅母眼皮子低下,但二舅母却熟视无睹,并不觉得自己女儿当着客人的面大呼小叫是缺乏教养。
“这是你们的表妹,宁窈。”二舅母说道。
瞧见两位表姐手里的料子,宁窈才明白姆妈今日从账房那儿回来发的一通牢骚是为了什么。
裴家分给她跟她妹妹的料子,竟连她表姐们的边角料都不如。宁窈也不至于因为几块布便跟二舅母起龃龉,她向两位姑娘问好:“二表姐,三表姐。”
裴娇和裴阮傲慢无礼地上下打量了宁窈一眼,裴娇更是在宁窈脸上停留了好久,“原来几位堂兄今天下午说的人是你。”
府上新来了一位表小姐,她们那几位堂兄一直都津津乐道。
无论多不愿承认,裴娇都不得不说,这个宁窈的确长得不错。
和她站在一起,自己被衬托得像根圆白菜。
裴娇不高兴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总觉得自己的脸生得太圆了,到处都是肉,没有什么棱角。
这个宁窈,能不能从她家滚出去?
她真不想站在她旁边。
“娘亲,她怎么在这儿。”裴娇不乐意地问。
“她是客人,裴娇,你的待客之道呢?”二舅母平平淡淡地说。说是斥责,更像是鼓励。
客人,也就是外人。
一句客人,听起来客气,但却将宁窈从裴家彻彻底底摘了出去。
“表妹。”这才裴娇不情不愿地对宁窈嘟囔了一声。
裴阮比裴娇心眼多,虽也不喜宁窈,但却不表现出来,而是和和气气地说:“表妹,我是你二表姐,裴阮。我听几位表哥们说,你今天去东院了呀?”
东院是裴家的禁地。他们小辈都知道,东院绝对不能去。去了铁定要被父母责骂。她故意点破宁窈今日去过东院,宁窈免不了要也要被母亲说几句。
“你今日去东院了?”二舅母果然惊讶地问。
“我对院子不太熟,今天下午走错了路,是经过了东边的厢房,但是没进去。”宁窈假装天真无邪,问:“二舅母,东院那边是不能去么?”
“真是从乡下来的土包子,什么都不知道。”裴娇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了一句。
二舅母有些心神不宁,说:“是的,以后别往那边去。你对裴家人还不够了解,东院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她不想宁窈见到裴台熠,却和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和裴台熠接触的原因截然不同。
如今裴家大厦将倾,裴瑞和裴思都顶不上用,真正给裴家当定海神针的,反而是裴台熠这个长孙。只是裴台熠从小就被抱去宫里,和裴家人感情淡薄,除了裴老太太,他与裴家其他人并无什么来往。若宁窈误打误撞走了大运,得到裴台熠的青睐,那她再想拿捏,也拿捏不到了。
“多谢二舅母关心。”宁窈垂眸喝茶。
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轻轻接过了,裴阮有些不悦。
裴娇压根没弄清楚屋里的风起云涌,还在翻腾她手中那块布,一会儿唠叨花色老旧,一会儿唠叨针脚不够密。
“二夫人。”这时门外匆匆有人来报信。
“进。”
“陈府今晚点黑灯了。”
“陈府……”二舅母脸色大变。
屋里的气氛登时变得十分古怪。
几位家仆互相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似乎有好戏可看。
“窈儿,”二舅母对宁窈说:“今晚你就先回去吧。”
“是。”
宁窈从二舅母屋里退了出来。裴府走廊上的灯比往常亮得少一些,家仆们也行色匆匆,更不敢说笑。裴台熠点黑灯的日子,裴家也不安宁,仿佛有一层沉重的雾黑压压地盖了过来。
“窈姑娘回了。”走到门前,姆妈在屋外迎她,瞥见黄鹅也跟着回来,不由拉长了脸,说了声:“真晦气。”
黄鹅心中还有算盘,但至少不敢在明面上嚣张,硬生生将姆妈这一记白眼挨了过去,低眉顺眼地说:“奴婢在屋外候着,等小姐唤再进来。”
姆妈跟着宁窈进了屋,说:“这丫头现在总算是老实了。”
“我看未必。”宁窈说。二舅母非要将黄鹅安插在她身边,就是要将她盯死了。黄鹅现在伏低做小,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宁窈走到小床前,撩起帘幔。姆妈在她身旁说:“晓姑娘睡了。”
宁窈怜惜地摸了摸宁晓的前额,道:“姆妈,你说如果我们不待在这儿,搬出去自己住怎么样?”
姆妈说:“窈姑娘这说得哪里话?您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姑娘,搬出去是要被人算计死的。虽说裴家的几位夫人不顾旧情,但再怎么说,她们也是您的舅母,再怎么也不敢太过分,头顶有裴家的这一片瓦,窈姑娘您也算有一份依靠不是?”
宁窈静静听着。
越是亲眷,反而算计得越狠。
舅狠兄恶,吃人不吐骨头。
但姆妈不信她的预知梦,跟她说了也没用。
她只能自己独自想办法为自己和妹妹做打算。
屋外忽地听到一声巨物倒地的巨响。
“倒啦倒啦!”
“陈家倒啦!”
救火的伙计们喊的是陈家被火烧断的房梁,但听起来却好像是陈家倒抬了。
一阵尖利的喧哗吵闹声,外头突然烧起了火。
火光映了过来,将她们的屋子也给照亮了。
宁窈怕宁晓被惊醒,给她掖了掖背角。
“今晚外面怎么了?”宁窈道。
“听说今晚陈府被点黑灯了。”姆妈关好门窗,压低声音说。
“是我那大表哥……”宁窈也被这股紧张的气氛感染,下意识捏了捏指腹。
“是呀,”姆妈拾起她的针线,又忙了起来,说:“听府里的下人们说,这事儿还跟裴家二老爷有关。”
“我二舅跟陈府的大人有私交?”宁窈问。
姆妈也露出方才在二舅母屋里,那几位交头接耳家仆露出的一样的微妙笑意。
“跟二老爷有私交的,不是陈府的老爷。是陈府老爷的夫人。”姆妈捂着嘴说,“窈小姐还未出阁,这些话就莫要再听了。天色不早了,姑娘再些睡吧。”
姆妈收了针线,吹灭桌上灯盏。
宁窈也梳洗一番上床睡去,宁晓挨着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梦呓。
这一晚宁窈再次噩梦缠身,总梦见自己和妹妹被架上了绞手架,周围的房屋如同窗外的风吹声摧枯拉朽地一一倒下。这晚她对裴台熠这个名字,有了新的认识。她这个大表哥,不是传闻中的可怕,而是真的很可怕。
她惦念起她的那只小猫,忧心它住在裴台熠的院里会吃不饱穿不暖,又怕它从院子里跑出去,又被她那些表哥抓到。
这么翻来覆去了一宿,窗外天光大亮。
借着晨光,宁窈穿好外衣,避开东边那院子的正门,墙角下放下一只小碗。
“喵喵,喵喵。”
“喵呜,喵呜。”
院子里没有人。
小橘猫也没有出现。
宁窈有些沮丧地放下小碗,提着竹篓离开了。
*
朝阳里,审了一整夜的裴台熠??着晨光归来。
黑色的衣袍拖曳在苍茫雪地上。
“门边有东西!”身畔传来整齐划一的拔剑声。
裴台熠淡淡地垂眸扫了一眼。
一只粗糙的陶瓷碗,底部铺满糙米,表面搁了两条鱼干。虽是粗茶淡饭,但却瞧着精细。
侍卫挑剑就刺。
裴台熠曲指一弹,将剑震开。
亲卫手腕吃痛,差点握不住剑。
他斗胆瞥了一眼裴台熠的脸色。
见裴台熠正对着那只小碗略微有些出神。
他立刻收了剑,退到了一侧。
“嗉。”裴台熠吹了声哨。
一只虎崽子便从门稍蹿了出来。虎崽子鼻贴碗沿嗅了嗅,闻着肉味儿,便大快朵颐起来。这虎崽子嘴倒刁,只挑肉吃,将面上一层肉吃完,下面一层糙米不愿意吃,又怕挨打,眼睛惺忪眯着,故意用小肉垫爪子刨来刨去,就糙米都弄撒了。
裴台熠垂眸睨着,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忽地一笑,说了句:“你倒是命好,有人惦念吃没吃饱。”
裴台熠:我也没吃早饭。
宁窈: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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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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