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制造枯萎症(三)

张研究员十分满意地听到她已经接受了他的叙事,但他知道口头上的屈服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心灵清洁”需要“患者”毫无隔阂地认同自己生命的“新故事”。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让她用他的“语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述她的故事,直到她每一遍叙述的细节都完美、流畅且分毫不差。

她失去了她的语言。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咽喉灼热,语调平直、呆板,眼神空洞如同无机物。

姜承谙越来越疲惫和沮丧,她的脸在烧,头晕脑胀。她感到自己正在凋零、枯萎,好像一株快旱死的野玫瑰,垂下了发蔫的脑袋。

她清楚地意识到,每一次复述,都是在允许那巨型橡皮擦和铅笔对自己进行主动的抹杀。那个从她颈侧静脉输入的冰冷药液,此刻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精神毒剂,毒素侵蚀着她的神经细胞,让她的精神世界麻木和瘫痪。她的人格在尖叫,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普赛克忠实地记录着每一次讲述,每一个版本的故事都在趋同。故事里没有了肮脏的人心,也没有人难过、愤怒、仇恨,只剩下一个洁净的、美好的、充满幸福快乐的谎言。

已经记不清重复了多少次,姜承谙觉得自己就像被植入木马病毒的机器,所有真实的记忆都是有毒的,变成了她不敢触碰、不敢反抗的禁区。她开始渴望,渴望自己是一个空空白白的人,这样就不用害怕所谓的“心灵清洁”治疗了。

最后,当她再一次流利地、机械地讲完她的“新故事”后,普赛克的声音响起:

“编号ST-A300,情绪曲线已进入安全区间,记忆锚点可靠度90%。‘心灵清洁’阶段治疗已完成。”

终于……结束了。

接着,它冰冷地宣告:“进入系统评级。”

光屏面板上,算法的黑箱隐匿在“正在载入”的进度条之下,无法窥探普赛克到底采集了怎样的数据对她进行评估。

“评级已完成。编号ST-A300:‘绿色’。”

伴随着这宣告,她脖子上的情绪监测颈环微震,指示灯瞬间由刺目的红光切换为柔和的绿光。这颈环是这场非法人体实验秩序之下对实验体们的等级标记,普赛克会依据各人治疗情况赋予不同的评级,共有绿、黄、红三种颜色评级。

张研究员看着她,嘴角扬起了胜利的弧度。他收起了一切心理诱导相关的手段,用完全事务性的口吻说:“编号ST-A300,恭喜你首次通过‘心灵清洁’治疗。这证明你的心理健康、稳定,并具有优秀的自愈能力!”

他走到桌后,操作终端,困住她四肢的束缚带“咔哒”一声收回。

“‘绿色’意味着你现在享有额外的自由探索时段。”张研究员的语气透着慷慨,“你的活动范围将更宽松,可以使用基地内的中央活动区、阅览室、游戏室,并享受更优质的配餐。这是对你配合治疗的奖励。”

听到这些,姜承谙内心一片死寂。她深知这三色是对实验体残酷的等级划分,每种颜色评级都象征着新生医疗集团对个体自我的系统性剥夺:绿色是驯服和绞杀的完成,黄色是尚未被完全掠夺殆尽,红色则是持续拒绝交出灵魂。而她以近乎灵魂自爆的方式,演完了这场“屈从”的戏码,她的策略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

她扶着扶手,缓慢而僵硬地站起身。长时间静坐导致四肢发麻,血液流通不畅。然而,在走出这房间前,她不能松懈,得维持住“终于迷途知返、开始‘听话’”的实验体人设。她简单地向他致谢:“谢谢,研究员。”

要小心,不能说任何多余的违心话。在这里,谎言最容易被识破——说得越多,破绽越大。少即是多,有时沉默才是最有效的对抗工具。

用最少的音节道别后,姜承谙离开了这间恐怖的实验室,并在机器人的随行监视下回到她的单人病房。

房间不算大,大约二十平米,整体被一种低温的、带着些灰质的白色覆盖。

入门左手边是四平米左右的卫浴间,正对着入口的墙面上嵌着一扇单向透视窗户。窗外围着高高的栏杆,实验基地里的人可以望见外部景象,外面的人却无法窥探室内。

这个空间被一圈C型的洁白光带点亮。光带从天花板垂直而下,绕过靠墙摆放的单人病床,又沿着床尾折回,形成一个双线条的、方正的C形,彻底圈住了睡眠区域。

天花板上,被光带圈住的金属灰格子是层流系统的送风口,持续向下推压着洁净的空气,笼罩整个睡眠区域。

床头上方的墙面是一块数据光幕。光幕上滚动显示着她昨晚的睡眠监测数据、简单的个人档案,以及实时的心率、血氧和血压等基础体征。

她反手合上身后的金属门,径直走入了卫浴间,熟练地将门锁死。这是二十平米空间里,唯一能逃脱摄像头监视的角落。

坐在马桶上的那一刻,她终于允许自己稍稍松一口气。

她刚才瞄了一眼房间光幕上的时间,现在是18:33。每天的“心灵清洁”治疗从中午 12:00开始,高强度地持续六个半小时。

五月二十三日至七月二十八日,她已被困在这个秘密进行着非法人体实验的地方——整整两个月零一个星期。

两个月零一个星期……她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原是沙棠市立社区大学数智社会传播学专业的大二学生,今年六月份毕业。就在她踌躇于工作还是升学之际,五月初,她拿到了心仪学校的摩尔甫斯大学的录取通知,还有全额奖学金。

学校课程在五月中旬便已结束,她提交完最终成绩单,跨区通行证也很快审批了下来。

就在她收拾好行囊,准备从14区的沙棠市,搬家到13区的摩尔甫斯市时,命运给她开了一个极其残酷的玩笑——她被卷入了一场非法人体实验。

而这一切的导火索,竟是那例行的三年一度“环境适应性评估”体检。

在这个世界,人类被严格依照“环境适应性指数”划分为了五个等级:Alpha、Beta、Gamma、Delta,以及Omega。

这套制度建立于“黑暗时代”之后。那时,全球百分之六十的土地已沦为废土,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土地,生存环境也危如累卵。从“黑暗时代”幸存下来的人类重建文明后,迅速推行了这一等级制度——规定所有公民自出生起每三年进行一次“环境适应性评估”。

等级决定了公民在废土世界的生存能力和权限。像Omega是不被允许跨区移民或旅行的。

她是 Alpha。

她原先已经顺利通过了学校联合组织的“环境适应性评估”的复核,满心欢喜地准备迈入新生活。可就在这时,学校却突然通知她,她的血液样本在保存过程中受到污染,需要重新体检。

同样被要求重检的学生,一共十四名,等级全在Beta及以上。

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她和其他十三名同学,九名女生加五名男生,按照规定前往沙棠大学医院复检,然而,所谓的“复检”只是一个等着小白鼠们自发跳进洞的陷阱。

在踏入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她们便已成为瓮中之鳖,悄无声息地,被转移到了这座沙棠市郊外的秘密实验基地。

她们与外界失联了这么久,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她们消失了?

没有人报警吗?

学校、医院、医疗公司……

现在明面上参与组织非法人体实验的势力就有这些,更深的、蛰伏在暗处的黑手又有哪些?这些人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

她低头瞥了眼情绪监测颈环,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呼出。

她不能再想了。

一阵冲水的声音后,她从厕所隔间出来,走到洗手池前洗手,顺便洗了把脸。

姜承谙抬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流水冲走了脸上浮出的油脂,面色依旧灰暗,眉头的肌肉不自觉地用力拧着,眼下发青,脸颊也瘦削了很多。精神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掩不住的疲惫。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看起来好像真的是位病人。

她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像鬼……

她抽出几张纸巾,随意地擦干脸上残留的水珠,揉紧纸团,干脆地丢进垃圾桶。再最后确认了一眼自己的状态。

开锁,转动把手,推门,一气呵成。

“编号ST-A300,你本次如厕时长为十分钟四十二秒。请问你是否出现身体不适?如消化系统异常或便秘等情况,请及时向我确认。请指示是否需要自动生成医疗干预请求?”事不出意,房间内的隐藏式扬声器响起普赛克例行公事的问询。

离开实验室后,普赛克就变成实验体们的智能管家兼临床助理。

连如厕的自由都没有?人体是什么必须精确到秒的机械零部件吗?

姜承谙压下内心的烦躁,站定,平静理性地回呛:“普赛克,十分钟是正常生理排泄所需的平均时长。理论上,即使我拉半个小时,只要排便通畅,次数不低于每周三次,就无法诊断为便秘吧?你作为医疗AI,不觉得这样有些过度医疗了吗?”

几秒的停顿后,普赛克回应:“编号ST-A300,我承认,我当前的医疗评估模型采用的是‘预防性干预’策略,而非临床诊断标准,关于你提出的‘过度医疗’的批评已纳入系统优化清单,感谢你的反馈。”

“另外,你的专属自由探索权限现已激活,请于19:30后前往中央活动区报到。定制配餐服务也已开放。请通过订餐系统定制你今日的晚餐,种类不限,指定配送时间后,将由送餐机器人送达。”

“我知道了。”

长期只能吃健康餐和营养液,她的嘴里早就淡出草来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奖励,实在没有理由抗拒,必须优先满足她的饕餮之欲。

她边走边调出光屏,快速完成了点单:一盘避风塘炒蟹、一盅秋葵海蛎羹、一碟荷塘小炒,外加一碗米饭,指定19:05送达。

完成这一切后,她的大脑已经罢工,剩余休息时间不多,她直接躺倒在床上,在Ranyi残留的镇静效果下,疲倦感如黑色潮水般袭来,瞬间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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