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女人不识货,以为是好看一些的锦帕而已,萧远看了一眼却知道,这种烟色牡丹花纹绫锦帕乃京城贵女心爱之物,一方便需一两纹银,且行情紧俏,并不易购得。如此看来,但凡女子,无论富贵贫贱,无论年幼年长,皆喜爱这丝绸锦缎之类,难怪康瓦尔的商队能赚得盆满钵溢。
大斗拔谷是一条贯通南北的大峡谷,长约六十里,宽不过十来丈,最窄的地方仅有三丈余。峡谷内峭壁夹道,百转千回,海拔既高,又与终年积雪的雪山为伴。
萧远说:“当年张骞就是从这里进入河西,到了西域。核桃、石榴、还有你喜食的葡萄,都是他第一次出使西域,历经十三年才返回长安时带回来的种子。炀帝杨广也是从这里到达的甘州,举办了云集西域二十七国首领和代表的贸易盟会。”他让李瑶穿上那件狐裘,自己也穿了一件雪貂大氅。
李瑶不解,今日晴空万里,天气很好,他们穿得已经很暖和了呀。
萧远摇摇头:“西北天气易变。当年杨广带着文武百官、嫔妃侍从、十万官兵穿越这里,突遇大风冰雹,气温骤降,六十里峡谷走了三天,冻死了一半士卒与宫人,连杨广的姐姐乐平公主杨丽华也折损在此。那还是在六月。”
闻言李瑶立刻将狐裘穿在身上,速度之快令人咂舌。萧远捏拳挡嘴暗笑。
但萧李二人的运气不错,也无风雨也无阻,顺顺利利地就穿过大斗拔谷。当二人二骑并肩走出隘口,太阳仍然悬于天空,天色依然明亮,但目之所及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峡谷到平原,视野豁然开朗。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焉支山脚下的巨幅长卷。远处林海松涛层层叠叠如碧波荡漾无边无际;近处沟壑纵横,溪涧流水淙淙潺潺如诗如歌。雪山、森林、草甸、湿地、湖泊、田野交织在一起,相映成趣。牛、羊、马三五成群散落在广袤的土地上,或低头吃草,或回眸远眺,漫不经心地构造成这副山水长卷上移动的点缀。即便此时的焉支山早已过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季节,即使地上的植被早已不再青葱繁茂,依然让李瑶这个从长安来的女子赞叹不已。塞上江南,果然名不虚传。
萧远说,元狩二年,武帝刘彻以霍去病为骠骑将军,率领骑兵一万,出陇西,渡临津关,越祁连山,经大斗拔谷,入河西走廊,迅速占领匈奴的祁连城,与浑邪王战于焉支山,匈奴败走,霍去病乘胜过焉支山千余里,俘浑邪王太子和相国、都尉,获休屠王。祭天金人。匈奴为此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歌中所唱“使我嫁妇无颜色”便是眼前的这座山了。漠北之战后,汉庭设置凉州(武威)、甘州(张掖)、肃州(酒泉)、敦煌四郡,同时建立了阳关和玉门关一南一北两道关隘。他们后面的路就是要从甘州、肃州、敦煌,到阳关,再从阳关向西南而行前往昆仑虚。
两人打马进入城内,在一家名为“伊顿”的客栈安顿了下来。客栈在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走到甘州繁华地带,那里酒肆、店铺林立,交通四通八达,南来北往的商贾随处可见,看起来很是热闹。“伊顿”客栈要安静许多。
萧远说要两间上房,给了小二一点跑腿的碎银子,小二把两人的马匹牵到马厩,又乐颠颠地带着两人穿过前院上了后院。前院是典型的客栈模样,一间间客房紧紧相邻。后院却大不相同,或单独一个小院,或三两小屋相依,以长廊相连,长廊里摆放了许多花草盆栽,看起来倒也清幽雅致。
萧远挑了一处有着篱笆栅栏的小院,小院有屋舍两间。正合了李瑶的心意。萧远住东边一间,李瑶住西边一间。
推开窗子,窗外是客栈墙垣,墙垣外是一个草坡,草坡下有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河水碧绿,河边三三五五地长着或齐齐整整或歪歪斜斜的红柳,再远处是大片大片的草甸,草甸一直延伸到祁连山脚下,祁连山山头的白雪清晰可见。
次日,两人在客栈吃了一份搓鱼子、喝了一碗灰豆汤,带好干粮、水囊,骑马出了门。两匹马吃足了马料,歇足了一夜,跑起来格外有劲。
李瑶问:“师兄,这是去哪里?”
萧远惜字如金:“到了便知。”
甘州城小,两人很快出了城,萧远骑着追风一路向东南飞驰,晨凫载着李瑶紧随其后。大约一个时辰后,地貌环境慢慢发生变化,蓝天白云驱散了雾霭流岚,红色的砂岩逐渐退出视野,阳光洒在地面,草地一片金黄,成群结队的牛羊开始出现。
李瑶说:“师兄,我们赛马吧?”
“好”。
两人两骑向前飞驰。萧远的骑术也如同他的武艺,不一会就把李瑶远远甩在身后。
李瑶今日穿一身红色撒金丝衣裙,萧远回看她时,只见她一身红衣红裙骑一匹白马奔驰而来,宛若一片红霞惊艳了时光。萧远放慢了马速。
两人再度并肩时,李瑶想起祖父曾说过,甘州在汉武帝时名为张掖,取“张国臂掖”之意,霍去病在张掖东南祁连山下建了一个方圆数百里的军马场,专门培育品种优良的战马。难道萧远要带她去军马场?
两人一路纵马飞奔,一盏茶的功夫,听到前方传来嘶嘶马鸣,阵阵蹄声。萧远勒住马的缰绳,李瑶也随着停了下来。不一会,在他们前方数丈外,千万匹马自东而西飞驰而来,又呼啸而去,黑色,红棕色,白色,交织在一起,匹匹雄健彪悍、个个体态俊美,马鬃在风中飘散,马蹄扬起尘土飞扬。草场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远处是蓝色的湖泊,湖泊外是绿色的草甸,更远处是祁连山连绵不断的白雪。蓝天白云下,皑皑雪山脚,金黄的草场上,马儿们肆无忌惮地驰骋、狂奔,嘶鸣声、马蹄声响成一片,无所羁绊、自由洒脱,仿佛天马一般,一路飞驰,奔向远方,奔向雪山的尽头。此情此景不由得人心潮澎拜、心生向往。连追风、晨凫也被唤起久违的野性,昂起马身,追随那些飞驰而过的马群嘶鸣起来。
原来万马奔腾是如此酣畅淋漓的快事。
两人看了好一会,萧远才说:“走,我带你去别处转转。”两人往北行。
北边是黑水河丰沛的水系。沿着黑水河跑了约三、四十里地的光景,开始有大片大片的草甸出现,胡杨、沙枣树、红柳三五成群,针蔺、芨芨草、假苇拂子茅、灯心草、泽泻随处都是。
萧远说:“就是这里了。”
两人下了马。两匹马就自顾自低头啃起地上的草来。
草甸上密密地长着一丛丛的芦荻,芦荻上顶着朵朵雪白的绒花。南飞的大雁们在天空鸣叫,排着变幻不定的队列,一会儿飞成“人”字,一会儿又飞成“一”字。东边一支灰雁队伍刚刚从天空降落下来休息,吵嚷着,欢叫着,羽毛扑棱棱地拍溅起水花,西边又突然飞起几只苍鹭,翅膀划过水面竞相在半空追逐。
两人就着黑河水净了手,拿出干粮、水囊。午膳就这么简单解决了。
萧远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扯起一根芦荻,卷了卷,就吹了起来。
听了一会儿,李瑶问:“师兄,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萧远停了下来,说:“这是甘州当地的撒里畏吾(裕固族)人传唱的一首民歌,叫《阿斯哈斯》。”
李瑶于音律半点不通,更不用说甘州当地人的曲子。
此地芦苇繁密,风吹过,芦苇随风摆动,李瑶看着芦苇发了一会呆,突然有了灵感,她向萧远借了剑(她很久不带剑出门了,连清吟都被留在了长安家中),一跃飞上了芦苇丛。芦苇的轻盈,随风而舞给了她一些灵感。风起的时候,轻功是会受到一些影响的;风力愈大,轻功愈不易发挥。但芦苇不同,风力愈大,芦苇借助风力,愈发轻盈。领悟到这一点,李瑶站在芦苇上,穿梭于芦苇间,剑挥舞得更加自如。
萧远远远观看,心想:怪道师傅说,众师弟师妹里,瑶儿的悟性最好,于芦苇间,她都能感悟其中。看着李瑶的身姿飘摇于芦苇丛中,仿佛精灵一般,灵动而飘逸,萧远心里不由一动。
忽听李瑶“啊”得一声大叫,竟从芦苇上掉了下去,连人带剑摔在了地上。萧远赶紧飞跃过去。
原来离李瑶极近处,赫然有几具森森白骨,而且还有人的头颅,那头颅还蹬着眼睛!
萧远赶紧拉着李瑶,捡起剑,几个纵身,飞离了芦苇荡。
李瑶显是惊魂未定,双手紧紧抱着萧远的一只手臂,埋头于手臂内。她在松州见过唐军和吐蕃军交战,两边兵士近身肉搏,更见过萧远长枪一挥,吐蕃军人头落地,但如此近距离看到骨骸头颅,还是第一次。
萧远任由她拽着自己的左臂,右手轻轻拍在她的背上:“瑶儿,别怕,我在。”
萧远心中升起别样的情愫。他的师妹,虽然生于将门,也曾在云台学艺,毕竟是锦衣玉食长大。无论在长安卫国公府,还是云台山上,哪里不是被众人捧着宠着?除了松州之役,几曾见过干戈?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单纯女儿家,被迫离开家人,跟自己流浪江湖。很长时间,自己将是她唯一的依靠。
满腔的怜爱涌上胸膛。
怜爱怜爱,自己对她的情愫,是怜?是爱?怜,自是有的,爱,又是何时因何而生呢?
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芦苇荡旁,黑水河静静流淌。离二人不远处的追风与晨凫,气定神闲地吃草、喝水,全然不知它们的主人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李瑶的心逐渐平复,意识到自己紧紧抱着的是萧远的胳膊,她赶紧放下。好在萧远只无言微笑,避免了彼此尴尬。
萧远牵起两匹马的马缰,李瑶在他身旁,两人两骑沿着黑水河默默行走。
又一群大雁从北飞来。秋水凉,秋叶黄,北雁南飞,飞过芦苇荡。芦苇荡旁,女子沉静,男儿情长。
萧远说:“回城吧。”两人上马。
回城的路与来时的路并不相同。偶见一匹黒鬃马,似漫无目的前行,偶尔嘶鸣,鸣声萧索悲凉。
萧远说:“这是一匹离群的雌马。”
马有灵性,失去了同伴也觉得悲伤。
注释【9】:出自晚唐诗人李山甫《代崇徽公主意》: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10】被传是我国的第一届“世博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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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饮马黑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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