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的帘子打开又合上,萧笑笑被库布带走。有烤肉的香味飘进帐篷。里面只剩下李瑶和扎德。扎德盯着李瑶看了一会,问她:“你不饿吗?”
李瑶摇摇头。现在约是戌时,她还不怎么饿。有唐云给她的药,什么迷药春药蒙汗药都是浮云,她并不顾忌,但她不愿和沙匪头子一起用膳。
“那我就吃了。”扎德冲帐外高喊,“端上来。”
这魔头要吃饭,他总不能戴着面具吃吧。李瑶默默地想。
一个突厥奴仆端上满满一大盘子吃食放在桌上,然后躬身退出帐篷。
扎德站起身:“你想看我的真面目吗?”
李瑶翻了个白眼。是他自己要吃饭了,跟她没有关系好吧。
人都有好奇心,她也有,但她是不会对着这个魔头承认的。
戴面具无非是想遮盖些什么,或是丑陋或是有残疾之类。她想。兰陵王高长恭因容貌过于俊秀而戴狰狞面具上阵杀敌的故事她知道,可古往今来也只出了一个兰陵王。
“只有两种人见过我的真面目,死人和——我的亲人。”扎德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后悔。”说罢,他缓缓取下他的面具,还有——假发,扔到了桌上,半侧着脸看向李瑶。
这是一张美得雌雄莫辨的年轻男子的面容。白皙的肌肤,卷曲的披散到肩头的栗色头发,大而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大小厚薄恰到好处的红唇,嘴角微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不是书卷里形容潘安宋玉卫玠的那种丰姿秀仪,而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清俊中带着野性的美。“身白哲而美风姿,貌若妇人”,形容的是兰陵王;便是兰陵王在世,大抵不过如此了。
李瑶睁大了眼睛,这人正是阳关城外废弃驿站里见过的那个穿灰白色长袍的异族青年。虽然李瑶凭直觉并不喜欢这人,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外貌是如此出众,很难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难怪在胡杨林她觉得面具下那双眼睛似曾见过,却想不起来。
“你不是突厥人。”
“我阿娜是楼兰人后裔,我阿塔是突厥人。我,是他们口里的‘楼兰杂种’。”扎德的眼睛里露出自卑与痛苦的神情。
李瑶有些吃惊。单论相貌,这魔头其实相当出色。自从她踏上西域,一路所见多数都是面目黝黑、身高体壮的糙汉子,这魔头在这些人群中,无异于瓦砾中的一粒明珠,粗布堆的一段锦绣。谁知这却是这魔头自卑的根源。
“楼兰杂种”是个极侮辱人的字眼,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西域。
楼兰国小,鼎盛时期也不过数万人。它还存在时,因为地理位置重要,恰在中原和西域的交通要道上,受中原皇朝和西域王朝两边强势夹击,靠左右摇摆、两边讨好才能生存。西汉时,新上任的楼兰国王安归选择依附匈奴,先后截杀了多位汉朝派往西域的使者,又杀害了安西等国派往大汉的使者,导致被西汉平乐监傅介子所杀。在汉家文化里,楼兰就是西域蛮夷的代名词,后世才会有“愿为腰下剑,直为斩楼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样的诗句。
而在西域各族里,“楼兰杂种”被用来骂没有血性、左右摇摆、奴颜婢膝的人。
“我很小的时候,在大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经常被其他小孩围起来殴打,他们把我打倒在地,骑在我身上,一边打我的耳光,一边骂我‘楼兰杂种’。还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在地上拖着跑。我经常身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回家,我阿塔就骂我‘没用的东西,别人打你,你就还回去’,我那时就知道,这大漠里要靠拳头和刀说话!后来部落里请来了‘西北一刀’,我拼命跟他学,很快就远远超过了其他人,他们合起来揍我,我就毫不留情地揍回去。有一次他们又合起伙来打我,我一拳打在为首的欺负我的人的眼睛上,他的眼珠子当场就被我揍爆。他是我叔叔家的大儿子,我阿塔虽然骂我,给叔叔赔了几十只羊,可是回到家,他夸奖我‘干得好’!还说,在大漠里,如果当只羊,就只能被吃掉,要想生存,只能当狼!而且,要当狼群里的头狼!自那以后,部族里再没人敢惹我。我十二岁那年,有次独自外出,意外被另外一个部族的首领看上,强行把我带回他那里,要我像女人侍奉男人那样侍奉他,我当然不愿意。虽然阿塔后来带人把我抢了回来,我却因为不愿意顺从被饿了整整四天,差点饿死。我开始憎恶我的相貌,它带给我的只有羞辱和痛苦。阿塔请人给我打造了一副银狼面具,我日日戴在脸上,除了吃饭的时候。我发誓,除了我最亲的人,再不让其他活着的人见到我的样子。我十四岁时,阿塔和另一个叔叔争叶护的位置失败,被迫离开部族。大漠里离开了部族,就像是一匹狼被驱赶出了狼群。为了活下去,阿塔和跟着他的人就当起了沙匪。有一次他们打劫一个路过的商队,阿塔被你那多事该死的师兄重伤,阿塔被带回家,他对我说,‘扎德,你要活下去,你要带着贺鲁回到突厥人的部族,夺回我们曾经的位置。你要比他们更凶、更狠,才能打败他们。’”
阿史那扎德一甩那一头卷发,重新恢复桀骜不驯与狠戾的神情,“我,阿史那扎德,有朝一日,我定要成为西域的王,让那些人都匍匐在我脚下!”说罢,他一把坐到桌子边,抓起盘子里的烤羊腿大口吃了起来。
沉默了很久,李瑶突然问:“‘西北一刀’穆乃敦去哪里呢?”
“部族里来了个汉人,武艺在他之上,他要去别处。我挽留他,承诺他不会亏待他,他还是执意要走。他见过我戴面具之前的模样,我自然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扎德一边吃,一边平淡地说,“我送他走的时候,从背后给了他一刀,他倒地就死了。”
对一个自小就开始跟随学艺的人下毒手,还如此波澜不惊,真是令人心寒。
“驿站里那些人呢?”
“都死了,”扎德毫不在意,一边抓着一块羊骨头啃,一边说,“嘲笑过我的人都该死。”
“上善居的人呢?他们没见过你摘下面具,也没有嘲笑过你。”
“留着他们干什么?好给官府通风报信吗?”
至此,李瑶对他涌起的一点点惋惜、同情消失殆尽。
扎德吃得大约有些热了,他索性把上衣脱掉,系在腰间,露出前胸、后背、双臂上的大片刺青。他本肌肤雪练一般,又生得精壮,因着这一身刺青,便似玉亭柱上铺著阮翠,又若那锦绣帛中泼墨染画。族群里的那些女人,包括被他掳来的良家女子,一见之下,没有不着迷的。这也是那些女人后来转性,心甘情愿委身于他的原因之一。
但李瑶是个例外。皮囊再美,里面包着的是个嗜血成性的恶魔,也还是恶魔。
扎德有些诧异。他看出了李瑶眼里的漠然。
传统突厥人的长相,是黄而偏黑的肤色,细而狭的小眼睛,塌鼻子,扁而长的大饼脸;不同于这类相貌,扎德和弟弟贺鲁都继承了母亲的雪白肌肤、高鼻深目,但贺鲁头发是黑色的,像父亲,人群里并不十分显眼,不像他,连头发的颜色也随了母亲是栗色。年幼时,为着自己外表的与众不同,他被部族其他特勤(王子)辱骂、殴打,成年后,他才知道那些辱骂、殴打里夹杂着的是嫉妒。他自卑了多年的容貌,原来被很多成年男女尤其是女人喜欢;他的身体,更是让女人们深深迷恋。她们在他身下呻吟承欢的时候,都不忘一遍又一遍摩挲他、抚弄他,愿意为他做所有无耻下贱的事情。
但李瑶与那些女人不一样。在废弃驿站,她见过他,她的眼睛里平淡无波,甚至有些冷淡。眼下,她更是懒得多看自己一眼。
要怎样才能让这女子喜欢自己呢?扎德有些苦恼,他深谙男女之事,却没有讨好一个姑娘的经验。
扎德吃完,拿一块白布搽干净脸、手,重新穿好衣服,戴上面具。
“走,我带你出去转转。”
这正合了李瑶的心意。她不喜欢单独和扎德呆在帐篷里,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狼在身边总比置身狼窝的感觉稍好一点点。
四五个汉子从旁边走过,里面一个身材偏廋的,李瑶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上善居里见过一面的沈文,虽然他穿了一身突厥人的衣服。这一个人便害了上善居二十四条性命,李瑶不打算放过他。
这群人给扎德行礼,沈文低着头,深怕被李瑶认出。李瑶也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看向别处,心里早打好了主意。
扎德挥挥手,这几个人挤眉弄眼地离开。擦肩而过的时候,李瑶不经意地弹弹手,一粒极小的灰尘一样的东西落在了沈文衣襟上。
库布过来报告:“大王,那几个女人在那里哭闹,怎么办?”
朝思暮想的人已经到了身边,那些个替代品自然没了用处。扎德正想说“砍了算了”,转念一想李瑶在他身边,必不愿意见他杀戮,况且这些女人也没见到他取下面具的样子,他便改口道:“给她们些吃的,把她们放了。”
库布微觉诧异,又一想图伦王身边有美人在侧,装模做样,也算正常,领命而去。
李瑶何尝不知道这是阿史那扎德惺惺作态。一匹吃惯了肉的恶狼,突然放过一群羊,只会有一个原因。它有了更好的美味。哼,那便让它尝尝这美味的厉害。
只是扎德在胡杨林见过她撒出“杏花春雨”,知道要防范着她,笑笑又还在突厥人手里,她终究投鼠忌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